我发现平凹兄的家乡丹凤棣花镇,居然是一处神妙的地方。
那天我们去棣花镇考察,走进一处正在恢复的宋金古街,大约有二三百米长,两边的门面房相对而立,错落有致地向里延伸,街面尚未油漆,泛着原木的色泽,露着粗茬和年轮,显然修缮工程正在收尾,街道随处可见零零散散的建筑垃圾和房屋构件,杂乱地东一簇西一堆。但是在主人绘声绘色的言词里,我们眼中自然浮现出街道开张以后铺面林立张灯结彩的繁华来。
我好像突然有了疑问,这条古街为何称为“宋金街”呢?
棣花人的回答让我颇感惊讶,这条街竟始建于一千多年前,当时在这个名叫棣花的地方,宋金对抗僵持数月,双方久战不胜,宋庭便由秦桧出面,与金兀术进行了“宋金议和”的谈判,从此以棣花旁边的陈家沟河为界,西北归金,东南属宋,也就是说大宋王朝把古商洛一半土地割让给了金人。可是,边界两边的百姓并不理会那些条条框框的限制,提篮小卖天天发生,越界易货随处可见,连那金朝的母鸡也会跑到宋朝抱窝下蛋,宋朝的山羊也会溜到金国寻伴吃草,任谁见了都会感叹无奈。后来商家们看这个地方是管控的模糊地带,又平安无事有钱可赚,便依势搭起了茅屋商棚,宋人在宋界搭,金人在金界搭,从此便形成了一个固定的边境集贸市场,熙熙攘攘,山货云集。但商贩们的吆喝声总喜欢朝着对面嚷叫,赶集人也总爱去瞅对面的山货,从此这里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热络起来,神妙也就从此开始酝酿了。这让人想起曾经盛行一时的深圳“中英街”,但那中英街可没有这般古老,似乎在国内的文化遗产里大概仅此一例吧。
如此妙哉,宋金街可谓天下第一街了。
我于是打问有关这条街的其他遗存,应者摇头。再问古镇可有寺庙护佑?便有人手指宋金街的尽头,隐隐若若有金光闪耀。我顿时来了兴趣,紧走几步来到一座古庙前,只见庙门很小,与乡间大户人家的院门差不多,门楣上有平凹书写的一块小匾“二郎庙”,且漆皮斑驳多有褪色。而庙里正在大兴土木,方的扁的圆的木料和零乱的沙石,把个小小院落堆得满满当当,几个工匠正手操推刨木锯忙碌着手中的活计,却是不见蓝衣灰衫的出家人。但我忽然感觉这个小庙有点特别,平常进到佛寺里,迎面会是一个大殿,绕过去又是一个大殿,会呈一字形向纵深摊开,感觉愈深愈庄严。但这个小小古庙,迎面竟是两个并列对称的大殿,其实称其为“大殿”,实在是这庙里只有这两个并列的殿,竟然都是立在台阶之上,都是砖木结构,都是三间庙堂,廊柱门框规制相似,而且都是面朝大门洞开,站在殿外可见里边供奉的彩塑神像,一边眼光犀利,一边慈眉善目。
再上下细细打量,这两个“大殿”的颜色居然鲜明差异,东边的殿顶铺的是黄色琉璃瓦,正脊雕有二龙戏珠,一头略高一尾略低,斗拱则呈马蹄形,雍容地相踏而来。西边的殿顶则是绿色琉璃瓦,五脊四坡围成歇山转角,飞檐斗拱齐伸茅头,也是一副贵胄的模式。两座大殿竟然是这般“装束”,似与周边的青山绿荫相互衬映,又格外地显出差别来。我想这极可能是宋金街延伸过来的遗迹,那时两边百姓本是一朝人,生生地割裂为两国,但民众的信仰却是一致的。于是当地乡绅在宋金街繁华以后,便修建了这个土地庙,以镇妖辟邪护佑苍生。果然棣花人告诉我,当时这里只建了黄殿,供奉的是秦朝治水成神的李冰次子“李二郎”,祈盼能镇住汉江水患。进入明代以后,棣花人似乎依旧对金人的统治耿耿于怀,便改为供奉杨家将杨二郎的神像了。后来到了清代,棣花人又突发奇想,紧邻黄殿修建了一个供奉三国关羽的绿殿,以盼那关公的神威能镇住盗匪贼寇,给地方一个长久的安宁。
天哪,在黄绿两殿中间,居然还有一方石碑,四四方方,素面朝天,无饰无纹,简朴自然,但正面竟镌刻着“清嘉庆二十年吉日”八个大字。棣花人告诉我,这是一条界碑,昭示着历史曾经在此分而治之,也承载了一段复杂的记忆。我细细琢磨这个碑可谓用心巧妙,用字不多不少,既回避了一段难堪的历史,又有为宋金街立传的意蕴,看来这棣花镇真是陕西一宝呢。我于是大呼小叫起来,这方石碑是古迹还是今人的臆造?棣花人回答,风雨冲刷的痕迹清晰可见,当然是有年头了,我们已准备用玻璃把碑罩起来了。
我想,这棣花古街是一定热闹过的,那时两边的百姓共进一街,你呼我唤,背米而来,携菜而归;又共进一庙,烧香磕头,求神显灵,祈祷丰登。走在街上大家还知晓这边的杂铺属金国,那边的粮店归宋朝,而进到庙里人们便聚合起来,忘我地拜倒在二郎神的膝下,又是烧香又是磕头,想说的话在肚里翻腾了一遍遍,然后才返身回乡,又是放腔山歌,又是扬声花鼓,直震得山溪也哗啦啦地应和起来。
好个其情也融,其景也美矣。
后来宋金合一了,棣花镇的作用就日渐式微了,逐渐演变成商洛山里一个普通的古镇了,曾经的繁华边城也就成了久远的记忆了。但这个记忆在棣花镇顽强地存留下来,一有机会便要表现一番,以至到了清代人们渴望“复古”的想法已难以抑制,便在二郎庙老殿旁复建了一个新殿,还在两殿中间竖起一块纪念宋金街的石碑,算是把棣花古镇的故事演绎到家了。但是,人们这个善良的愿望并没能应验,岁月的恩泽并没有眷顾这里,棣花镇还是在一天天萎缩,几乎萎缩成商洛山坳里毫无特色的一个村落了。
终于到了二十一世纪,发展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这里又出了个作家蜚声中国文坛,人们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小镇,开始谋划宋金边城的复兴。然而,人们深入考古搜寻竟发现这个棣花镇居然古老得一塌糊涂,春秋时就是秦楚交往的必经之路,《诗经·小雅》里就有歌颂:“常棣之花,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至今读起那拗口的诗句,依旧让人感觉到温馨无比,从此那“棠棣之花”还成了兄弟情谊的别称了。汉唐时这棣花依旧是官家进京歇脚的驿站,那位把皇家爱情演绎得淋漓尽致的白居易,居然在这儿连做一帘幽梦,不由地提笔浅唱应和:“往恨今愁应不殊,题诗梁下又踟蹰。羡君犹梦见兄弟,我到天明睡亦无。”短短四行绝句算把“友情”渲染到绝地了。后来唐末兵荒马乱,驿站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至于后来宋金街的繁荣应是那个特殊时代的偶然,唯可惜那个短暂的繁荣随着宋金对峙的结束,也已消弭得只剩蛛丝马迹了。
终于在甲午马年的春季,这里的百姓因循旧迹又把宋金街修葺一新,渴望浓重展示八百年前的模样,还营造出一个三千亩的棣花园和典雅的书院,正是:繁花戏拥古木,新瓦笑抚老屋,欢声摇塌旧桥,历史拥抱新生。在那新古镇开张当天,那叫一个人山人海,把棣花人准备了一季的鸡蛋、挂面都吃光了,人潮退去光清理的垃圾就运了十几卡车呢。今天的棣花人是幸福的,他们有繁华的记忆,必然会有如梦的未来。
这棣花镇这般神妙,完全可以凭此做篇大文章的。我卖弄地把想法告诉商洛的朋友,他们竟然早已动了脑筋,要以此为中心打造一个商於古道景区来,吸引人们到这里来探询棣花镇的古韵新风,也探寻平凹成长为作家的秘密。
编辑:金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