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会应人之邀,写一些谈论艺术的文字。我如何懂得艺术呢?也只是胡乱地说说而已,属于无心插柳那种,居然渐成气候,也有人大赞说好的,如陈传席,如刘二刚等先生。但因此即可以自负了吗?坦白地说,有时会飘飘然的,谁不喜欢人说好话呢?据说某君,当然手握权力者,能够或予人以利,或决定人的升迁,自然拍马溜须的不少。他是很警觉的,最讨厌人来这一套。某天,有下属对他说,某长,你是最恨溜须拍马的,是最讲原则的人。他听后点头认可。可是,他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入港了。可见,要完全杜绝这类的阿谀还真的难。
是故,我之飘飘然也就难免了。好在,一段时间后,渐渐的,会因此而惭愧。这些年来,自己写了多少此类文章?足有近百万字吧,原本还不感觉到,可是一旦整理时,倒大大地吓了一跳。
好不好呢?总是耗过了心血的,也不敢妄自菲薄。可是,老实而言,有时单篇的读时,还是可以的,但如果把它们集中起来,一读之下,问题可就来了。或者浅薄,或者类同;而且有概念化的东西。尤其,某些词语,或者是偏爱,总是不自觉的,会经常性的流于笔端。曾几何时,一些让人讨厌的词语,重复性地,会涌现出来,浮漾在纸面上。有若干的词儿,我是从别人那儿偷来的,当然是从古人、名人的文章中抄来的。也不能说,就是抄袭,不少已深刻在脑里,信手之间就带出来。当然是很可怕的情况,但更可怕的却是还不能自知,并有所警省。我不说他人,以我为例,更多的时候,当写时,却还有些沾沾自喜呢。
于是,尴尬就难免出现了,比如某个词儿,像韵致吧,我就常常运用到文章里;但如果有较真的读者问我说,什么是韵致?要我具体加以解说,或形容,可就作难了,不能说得明白的,只得鼠窜了。这还是一个词儿而已,倘若认真时,可以从中找出更多的类似的词来质疑的,就不知要汗流浃背多少回了,——这就是我不求甚解,偏要装雅的悲哀。
有话何以不好好说呢?读画,赏乐,看戏,人都有所乐。没有所乐,你不会花钱去受苦的,何苦来哉。当然,也必然会有所感,有所批评,对好与坏,心中会有一种衡量,说出来就是了。所谓的评论,就是如此简单。可是,有的人偏不如此,他们有一套理论,或者规则,说白了,就是越把简单的复杂化了,就好像显得越高明。话偏不好好的说,文也不好好的写,总得搬弄些别人不懂的术语,大家看不懂,弄不明白了,他就成功了。他的目标,就是要让大家不明白。
我的艺评,似乎还不会如此极端的难懂,这可不是什么优点,活该被理论家们所鄙,目之曰:“野狐禅”,是要自惭形秽的,——管它呢。
近日,有很深触动的是读了张爱玲女士的三篇艺评:《谈音乐》《谈跳舞》《谈画》。这几篇文字,或者前已读过,但没有此际读来触动更大。这不是理论家的批评,张爱玲把自己定位在一个普通的读者上,所说的就是自己的感觉,没有顾忌,也不故作高深,如此态度,其实很好,说出了个人的印象。
她的这几篇文章,没有搬弄什么抽象的术语,也没有我们常见的,那些见于前人,可是连我们都不大懂的词语,所说的就是普通的话。可是,意象却很新。她是对艺术很有感觉的人,敏感是艺术家的必备功课。所以,她对所读的艺术,画,跳舞,或者音乐的体会都能直达心犀,掂量着它们的妙。
所写下的,或者只是些印象,有点支离破碎,可是很明晰,生动,是巧妙地运用联想,小说家的才能于此展现得很出色,自我的体验,包括人生的经验,即使有限的经验,在她的点石成金的笔端之下,也纷纷扬扬,有着璀璨似的,闪亮的夺目。她所提供给我们的,如果别人是概念时,她却是活泼泼的情景,是对生活的活色生香的还原,一幅幅的图画在浮现,你觉得它很亲切,一点不隔膜。
寻常的语言,可是在瑰丽的想象的带动之下,它也神奇起来,闪闪烁烁的光彩。她的文章都有些轻薄意趣,轻轻的调侃,这几篇文章也如此。如果是批评家,他哪儿愿意这样?他要做判官,下判词。这就更说明张爱玲是以读者的姿态写这些文章的。
有一段文字,是她笔下的“弹词”,瞧她是如何的抓住不放的轻薄:
“弹词我只听见过一次,一个瘦长脸的年青人唱《描金凤》,每隔两句,句尾就加上极其肯定的‘嗯,嗯,嗯’,每‘嗯’一下,把头摇一摇,像是咬着人的肉不放似的。”
很准确,而且逼真的笔法,近乎白描,不用说更多的话了,一切的感情都在那儿。
有时,也有些批评的话,如“看到画,想做诗,我并不反对——好的艺术原该唤起观众各个人的创造性,给人的不应当是纯粹被动的欣赏——于是我憎恶那篇《蒙纳·丽萨》的说明,因为是有限制的说明。”
或者这正是她对艺评文章的一个原则,不愿写成了有所限制的说明,而是唤起每个人的创造性;也就是说,要参与对艺术的创造。记得谁说过,艺术的完成,在艺术家手里只是一半,另一半的完成则有赖于每一个观众或读者的参与,就是这个意思。于是,一篇好的艺评,其实也是参与了作品的创造与完成工作的。
读张爱玲的艺术散文,启迪还有很多,姑且就此打住吧。
编辑:金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