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有一天闲下来,和几位弟子一起,他让大家各言其志,讲讲心目中理想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有的站起来说,我要治国平天下;有的说,我要救民于水火;有的说,我要搞教育,提高人民群众的道德水平。都很好。最后一个弟子站起来,这个人叫曾皙(名皙,字点)。曾皙说,我的理想生活是‘暮春者,三五同伴,七八童子,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我们去曲阜城外沐浴、游泳、洗澡,穿着春衫,站在城外高高的舞雩台处,春风把我们的衣衫吹干,吟着诗唱着小曲回家去。听上去,这好像是最不宏大的一个理想。但是孔夫子听到这里就点点头,说,‘吾与点也’。”
这是书名《咏而归》的由来。
8月16日,著名文学评论家、作家李敬泽现身今年的上海书展,并且带来了其最新作品集《咏而归》。在上海展览中心和思南文学之家,他分别与金宇澄、孙甘露、冯唐、黄德海等几位朋友一道,不必正襟危坐,你一言我一语,就聊起了关于文学的理想国。
明确的、趣味纯正的,对中国古代文化的解读
冯唐说,他在《咏而归》里看到了一直期望看到的内容,那就是“明确的、趣味纯正的,对中国古代文化的一种解读。”杜甫有诗曰“从来多古意,可以赋新诗”,但真正能像李敬泽一样,能通过多年阅读中国古代文史哲的书卷,留下对古代好事物、坏事物的深刻理解,再通过一个对现今社会有明确思考的头脑表达出来的,实为难得。
黄昱宁注意到了李敬泽在写作中所打破的“界限”——“写中国人的事,写着写着拐到外国人那边,又很快说回来。读《东京梦华录》,他说孟元老笨拙的叙述里面,埋藏着一个本雅明式的主题。你可以说是吊书袋,但也非常自然。因为个人消失在都市中,没有名字、面目、主观。讲到《笑林广记》,他揣测加缪可能读过遥远东方的故事。说局外人密布着物质和身体的恍惚。我一想,局外人是很恍惚。”
对于这个问题,李敬泽回应说,我们现在无论是谈孔子、孟元老,还是谈张岱、汤显祖,都不是就古人谈古人,一定是带着我们的经验、背景、气息,乃至毛病去和古人对话。恰恰是今人经验和古人经验碰撞所产生的矛盾、冲突,才是最为迷人的。
“说到底,《咏而归》并非是一个解说经典的书。我自己也从来没有这样的志向。”李敬泽说。在他看来,阅读经典是一个与古人相“亲”的过程,如果穿越回去遇见孔夫子本尊怎么办?第一反应是趴下磕两个头,这是尊敬。中国人有句话叫“敬而远之”,李敬泽觉得见到孔子可不能“远之”,他更愿意和老爷子坐在一起喝两盅酒,好好地聊一聊。“我们读古人,最后要把古人读成‘活人’,读成和我们面对面坐着的活人,读成可以和我们一起喝几杯小酒,无所不谈的活人。这时候我们才真正能够体会到古人真的精神,他们的了不起之处,他们的智慧之处以及他们的难处。”
从左至右:黄昱宁、李敬泽、冯唐、黄德海
没有“血气”就不会有忠义孝
黄德海跟李敬泽讨论的则是春秋人物身上的“血气”。提到孔子,我们的印象是“申申如也,夭夭如也”,一个很自然的状态;孟子呢,是“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这是一面,似乎头上永远顶着一个“和”字、一个“正”字,全无他事。另一面呢,是李敬泽用他独特的眼光所看到的,荷马史诗和古希腊文化中的那个中心词,血气。
黄德海进一步指出,“在这个问题上,按照古希腊的三层划分,应该是欲望、血气和智慧。孟子鼓励血气层面,按照古希腊,孔子应该是爱智慧的层面。一边要营造血气,没有血气就不会有忠义孝,但完全就是这样,死死板板的,可以礼教杀人,又把血气鼓励要过分的程度。这中间需要智慧的调解。在《咏而归》里,有很多对传统中不太引人注意地方的一些提示,这些提示其实是开端,提示我们看到古代书的时候,有一条路,这条路是崎岖的小径,但看进去之后,会发现这些人真的慢慢在我们的眼前活起来,有血有肉,有激情,有自己的小心事和大愿望。”
金宇澄将《咏而归》描述成一本枕边书,读者可以随时拿起,阅读其中任意的一则故事。妙处在于虽然这些历史故事已经存在了很多年,但是经李敬泽在其中穿针引线夹叙夹议,味道非常特别。书中那些些古代人的关系,都牵涉到当下的人际关系思考中,比如说,李敬泽把《离骚》放到一个办公室的角度来讲,非常妙。
从左至右:金宇澄、李敬泽、孙甘露
从明清那里能学到的是猥琐,顶多是精致的猥琐
作家孙甘露认为这是一本文人之书,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从一个特殊的时期回望历史的社会观察。“李敬泽的写作既是现代的观察,也有中国传统文人的古风。从遣词造句,以及历史知识的运用都有一些考据,甚至有一些现代语的插入、表达。看似是一个很轻易的,在一个非常典雅的语境中,忽然插入一个很日常的说法,这是非常重要的修辞方法。”
现场有读者提问,说:我在网络上看到您说的一句话,今天的人在学习、拜读古代经典的时候,就像是在古文化的河边舀一瓢水。我也挺有这样的体会,大多数的读者都是浅尝。您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李敬泽说,中国的文化如滔滔江水,舀哪勺是个人的自由。但我们现在有个误区是一谈传统就谈明清。“我真的觉得,明清可以少谈。明清,我们学到的是猥琐,顶多是‘精致的猥琐’,怎么去讥诮、猥琐、厚黑。但如果倒过头去看看春秋,那是了不起的时代,那时候的人都活得宽敞、亮堂。春秋不是没有坏人,但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你都能感觉他们是亮堂的、庞大的,没有很猥琐、很阴暗、很复杂的东西。“浴乎沂,风乎舞雩”,这是春秋人的境界。这里有个舀一勺从哪里舀的问题。我愿意从黄河上游舀。”
《咏而归》,李敬泽著,中信出版集团
《咏而归》的跋里提到,明代钟惺、谭元春编过一本《诗归》,钟惺在序文中谈到为什么要用“归”字,乃“以古人为归”,“引古人之精神,以接后人之心目,使其目有所止焉”。这几句话也正合李敬泽的心意,《咏而归》里,以春秋先秦为主,兴之所至,迤逦而下,至于现代乡野、闲情逸致,也是借古人的风致,安顿我们想安顿的,春水春风、此身此心。
编辑:惠茹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