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又是任大魁的电话,刘辉的头脑嗡地响了一声,但还是摁下了手机屏上的“接听”。
“刘局长,你还是来村上吧!”
“又出了什么事?”
“来了你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任大魁便“啪”地挂断了电话,似乎很无奈,又似乎很不耐烦。但刘辉更愿意相信他是无奈之举。也够为难他了,既要忙村上的事,还要忙自家的事,还要随时向我报告孟兰花家的事,幸亏其他贫困户没有那么多麻缠,要不真够他这个村主任喝一壶的,刘辉心想。
虽然任大魁没有说出了什么事,刘辉首先还是想到了孟兰花。他心中掠过一丝不快,但想到那件事已经有了点眉目,就想着过几天去见孟兰花,便强打起精神在手机通讯录里找到“田友佳”,右手食指一点,拨了过去。田友佳是去年考上局里的公务员,今年派到北寺村驻村扶贫,大伙都叫他小田。小田接通了电话,刘辉说了情况,小田却半天没有说话。刘辉知道他不想去,正想批评两句,小田却开了口,说好吧,懒洋洋的声音中让刘辉感觉出了不情不愿。刘辉不好再说什么,便挂了电话。
见刘辉换衣服,王虹不满地说,星期天了,又去干什么?刘辉说了任大魁打电话的事,尔后似乎突然想起了似地向王虹要两千元钱。王虹说,扶贫不是救济,又要钱干什么?但最后还是沉着脸把钱给了他,说,你去帮扶对象家是不是有点勤了?人家是个女的,还是个寡妇,你可不敢闹出点绯闻来。刘辉瞥了王虹一眼,没有说什么。
一会儿,小田和司机黄师开着车来了,刘辉匆匆忙忙钻进了车子。
出了城,空气清新了许多。时值冬天,太阳淡到了极致,道路两边闪过的山峦、沟壑、田地一抹的灰,死一般地沉闷,只有树木和枯草在冷风中瑟瑟颤动。车子里的人仿佛被外面的景象同化了,心里一时也沉沉的。
刘辉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打起精神,做出笑呵呵地样子说:“怎么样,我讲个故事好不好?”
小田懒懒地说,你也会讲故事?
刘辉说:“会不会一听不就知道了。怎么,还小看人?”
小田忙换上笑脸,做出饶有兴趣的样子说:“不敢不敢,巴不得听领导的故事呢!”
刘辉说:“其实也算不得故事,应该是一段亲身经历。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对,整整三十年了。
“那一年我二十三,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咱们单位。当时有个规定:刚毕业的学生必须到农村锻炼一年。单位有人说,这是啥规定?人家娃已经二十三,该找媳妇了。现在让人家去下乡,难道让人家去找村姑?我心里也不舒服,心想我就是农村出来的,还锻炼个啥吗?村姑我更不会去找,千难万苦考大学为了啥?说到底还不是吃上商品粮,找个城里媳妇。你们别笑,我已经五十多了,用不着矫情说大话了。那时候户口重要着呢,这样说吧,假如你找个农村媳妇,粮票、油票、肉票甚至豆腐票非但没有,生下的孩子也是农村户口,学在城里上不了,工作也无法安排,分房更没有你的份,还说因为你是单身汉。好像农村媳妇就不是媳妇,而是一个影子,一个时刻伴随着你却又虚幻到无的影子!
“对不起,扯远了!
“话说回来,我当时毕竟还小,想事还很简单。听人说我们一参加工作就是干部,干部下乡驻村不就是工作组吗?工作组我在村里见得多了,那是多高高在上的人?没事了背着手在村里转悠,看见谁有问题了,或语重心长,或怒气冲冲地教育批评一顿。吃饭队长派。我们那里人好面子,唯恐慢待了工作组,让人家背后说长道短,自己再苦也要让工作组吃好,扯面、饸饹、麻什、剁剁——又叫驴蹄子、煎饼、穰皮、角角(juejue)——就是素饺子,哪里会有肉?变着花样的做,馋的我们小孩子眼都绿了,工作组却腻味的只想喝米汤。也是,让谁天天吃肉谁也会腻!当然,干部也会象征性地给每家钱和粮票,也就是个意思,村里人还害羞似地再三推辞。那时候我常想,啥时候能当上工作组就好了!现在工作组找上了门,我心里多少还是有一点向往的。再说了,我们去的那个县原来归延安管,前几年才划到我们市。当时我还没有去过陕北,一想到陕北眼前就会不自觉地飘动蓝天、白云、黄土高坡、九曲十八弯的黄河、宝塔山、山丹丹、信天游、热腾腾的油糕和滚滚的米酒,自然还有留着一条大辫子的大姑娘。因此,我决意去这个叫什么西二塬的地方锻炼了。
“和我组成工作组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团市委副书记董发新,红脸膛,小平头,胖墩墩的,说话像打机关枪。才三十出头,人们却叫他老董。他是我们的组长。另一个是文化局的张毅辉,瘦高个,去年才结婚,虽然比老董小不了几岁,大伙却叫他小张。
“一到西二塬村,我便大失所望。不是因为老董单位的北京吉普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下沟,七绕八绕几乎颠簸了大半天才到达这里。后来我们知道了,这里到市里没有班车,要回去需要在塬上走三十里路,再七扭八扭下五里长的沟,到了三岔沟镇住一晚上,然后搭乘第二天七点的班车,五个小时后才能回到市上。也不是因为这里虽说地理上属陕北地域,却和陕北文化几乎沾不上边,人们的穿着打扮,生活风俗、说话口音基本上和关中人一模一样,只是住的是窑洞罢了。而是这里太穷,太落后了!
“这个村叫了个西二塬,其实坐落在塬畔。过去他们都住在塬下边的土窑里,日子好过了后,一家一家方搬到了塬上。但仍有几户在塬上箍不起新窑的人住在原来的土窑里。村子占了塬上的地土,人们只得把塬下的沟坡开成一绺一绺的田地,自然谈不上有多大的收成。那些年尚没有出门打工的说法,人们的生活便可想而知。主粮根本不够吃,只能用玉米、谷子一类的杂粮补充。这里地形高,温度低,麦子生长期长,收麦的时候刚好到了阴雨季节,麦穗常常长出长长的芽,磨成面粉蒸馍、擀面既粗又黏,还发甜。女人们似乎也不会变花样。因此,扯面、穰皮、煎饼、角角……根本见不到,基本上早饭是馍和稀饭,午饭擀面条。菜更是奇缺。这里地少,还缺水,人们很少种菜,吃菜只能逢集去三岔沟镇买。那时候没有反季节菜,有也买不起。冬天只能吃腌的萝卜、莲花白、青辣椒、雪里蕻,来年春天终于接上茬了,却是香椿。香椿在城里当然稀罕,但每一顿都吃,一吃就是半个月,都要变成臭椿了,嚼也嚼不动,谁也不会说稀罕了。
“当然要工作了,工作组嘛。但工作却不好搞。首先是人们不信任,就连村里的小娃都跟在我们后面喊‘工作组,工作组,工作一做赶紧走’。娃娃的话都是大人教的,不信任感和距离不言而喻。这个村虽然偏僻,也不大,怪事却不少。我们刚住下一星期,门口就出现了一张小字报,说村支书和谁家婆娘如何如何,谁家的娃其实是谁的,寡妇×××家成了‘黑猫旅社’,等等,都是床上的事。村支书姓刘,五十多了,邋里邋遢的,说他和别的女人乱搞打死我也不相信。老董一把撕下小字报,沉着脸说,这是想转移工作组的视线,我们绝不能陷进去,进去就拔不出来了。我相信刘支书,他不是那样的人!刘支书感动得几乎要哭了,吸溜着鼻子说,还是董书记有水平,就为你这几句话,老刘我跟定工作组了。
“后来村里又发生了几件怪事,花花家的麦秸垛被谁点了,冲天的火焰映红了大半个村子,救火无望的花花披着头,散着发,一跳半尺高,尖厉的叫骂声几乎掩盖住了呼啦啦的大火声;刘谋子刚长出棒子的三亩玉麦一夜之间被砍倒在地,惨不忍睹。刘谋子瞪着血红的眼,手里提一把锃亮的镰刀,在村里扑沓扑沓转了一圈又一圈,扬言只要弄出谁砍了他的玉麦,他的镰刀立马把谁的腿当玉麦杆割了;孟狗子已经箍了一半的窑背被放倒了,孟狗子扑通一声倒在湿土上,任谁拉也不起来……最后,他们都来找工作组,向工作组要说法。老董一脸的同情,说,提起这事我们也很气愤,可这已经超出了工作组的工作范围,应该是派出所的事,你们赶快报案吧。花花一听,勾子(屁股)一拧走了,出了门大声喊道:我也放火呀,我要把全村的麦垛一个个都点了。刘谋子更是气急败坏,嚷道:我这就去地里把玉麦全砍了,不信就没有人管!孟狗子虽没有说去挖谁家的窑背,却板着脸慢吞吞地说:工作组是个腄子!话是这么说,却谁也没有去做。说来也怪,以后诸如此类的事情却很少再发生过。
“当然也干具体事,村里的苹果树就是那时候栽的。西二塬村地势高,昼夜温差大,是栽种苹果的最佳区域,市上也把这一带确定为优质苹果发展区。但那几年人们刚吃饱肚子,过去饿肚子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加之栽苹果四五年才见效,自然很少有人相信政府的话。甚至有人说,把地都栽了苹果,喝风屙屁呀?哪里是栽苹果,分明变着法子收地嘛。老董一看开会、办夜校、大喇叭宣讲、办板报、请技术员等正规做法收效甚微,火了,说,谁家先栽苹果,全村人都去挖坑,谁不去装他的粮。谁最后栽,非但没人给他挖坑,还要装他的粮。装粮就是从人家家里把粮食挖走充公。那些年都这样,不愿意计划生育,装粮,不交农业税和提留款,装粮,不参加农村义务工和劳动积累工,装粮,等等。起初还真装,以后便轰隆大,雷雨小,现在自然没有了。就这样,在工作组和刘支书的煽呼下,西二塬栽了二百亩苹果。都是一些没有本事,没有出路的人栽的。几年后,果树挂果了,价格很火,村里人一下子瞪圆了眼,长吁短叹说,还是人家工作组有眼光,当初要是听了老董,对了,还有那个小刘的话……小刘就是我,那时候人们都叫我小刘,就像现在叫你小田一样,谁都是从这过来的。以后,没有人动员,更没有人去装粮,西二塬到处都栽上了苹果,成了远近闻名的优质苹果示范区。
“这些都算不了什么,最主要的是忍受不了那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寞。我们住一个独院,院里三孔窑。两边的窑上着锁,里面不知搁放着什么。我们占了中间的窑,办公、睡觉全在这里。按老董的话说,提起裤子上班,脱了裤子睡觉,说话、放屁一个地。听人说这家的男人在县里工作,女人和孩子也去了县城。窑里只有一面炕,我们三个只能挤在一起睡。但挤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多。老董和小张都已成家,隔一段便要回家。小张才结婚,回家的频率更高。这样,留守的有时候是两个人,有时候就只有我一个了。白天在村里转转,到熟人家串串门,时间还好打发,到了晚上,既没有电视,也没有人聊天,村里黑灯瞎火的,日子实在难熬。老董是领导,要有领导的范儿,除了说些工作的事,很少说题外话,特别是笑话。但有时候我分明看出他的眉头微微皱在了一起。有一天,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不知咋回事,我心里烦透了,恨不得打谁一顿。老董扬了扬眉毛,说,是吗?那就打我一顿。我一愣,说,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打你?老董呵呵一笑,说,为什么?因为我也烦,也想打谁一顿,但不能先出手,你打我了,我就能正当防卫了。小张话多,可能结婚不久,还热乎着,一说就是婆娘长,女人短,说的人心里更加毛躁,第二天一大早他却一溜烟地走了。塬上的风大,晚上的风还带着呼啸声,我一个人躺在炕上既寂寞,又害怕,翻来覆去睡不着。听人说这个院子曾经爬出过蛇,我更是恐惧不安。转眼又一想,要是出来个美女蛇怎么办?”
小田嘴长得大大的,眼睛挤在了一起,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刘辉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说:“故事不吸引人是不是?好吧,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春天栽完苹果后,老董去乡里开了个会,回来后大为光火,立即召开了干部会,飞溅着唾沫星子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西二塬村上光荣榜了,不过不是红榜,是黄榜,黄色的黄,不是皇榜的皇。乡长还让我坐在主席台上,我的脸烧得不用化妆能演关公了。干部们面面相觑,小声嘀咕道:咋哩吗?咱们村上的工作刚刚有了起色,应该受表扬啊!老董说,咋哩?还不是因为村里那些贫困户。干部们噢了一声,说,是这啊!这事已经提了多次了,可村里这些人不是没有本事,就是没有劳力,再者就是些懒怂,扶不起来嘛,有毬办法!老董说,这次县上动真的了,说是那个村还有贫困户,那个村的工作组就不能撤。你们真个希望我们待在村里不走吗?干部们顺着话说不希望,不希望,一想不对又说,希望,希望,谁希望工作组走?老董没好气地说,我们不走也行,问题是人家小刘咋办,还要不要谈恋爱,找媳妇?有人嘿嘿笑道,这有啥难的,咱村里女子多得是,只要小刘愿意,十个八个由着来,当皇上呢。老董也笑了,说,快别扯淡了,说说这事咋弄。干部们又面面相觑,说,咋弄,还能咋弄,工作组说咋弄就咋弄。
“一看没辙了,老董带着我走东家,串西家,把村里的贫困户摸了个底,排了个队,然后根据每一户的情况制订了扶贫措施。也没有什么新办法,百分之八十的贫困户当然是栽苹果,其余的养牛,养猪,放羊,喂鸡,还有一户做豆腐,一户跑运输,一户赶集卖醪糟。最后就剩下孟狗子没有门路。不是没有门路,主要是他啥都不想干。窑背被挖倒后,窑也坍塌了,碎砖、木板、黄土、灰渣全混在了一起,仿佛地震后的废墟。新窑箍不起来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孟狗子心灰意冷,干啥都没有心劲,当然也没有本钱,老董找他谈了几次话,路子几乎想完了,他不是摇头就是低头不语,急得老董火烧火燎,飞溅着唾沫星子骂道:‘你咋烂泥扶不上墙,你要是我哥,我非扇你两耳刮不可。’孟狗子转过脸翻了老董一眼,头又埋在了两腿间。老董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呼呼地喘粗气。
“这一天,我正在窑里看《德伯家的苔丝》,老董兴高采烈地回来了,说:‘别看那些没用的书了,走,跟我去孟狗子家。’
“我奇怪地看了老董一眼,说:‘上门做工作?没用!’
“老董脸红通通的,嘴里溅着唾沫星说:‘不用做工作了,好事寻上他家门了。这事只要成了,他家的新窑立马就能箍起来,今后的日子也有了着落。当然了,拖西二塬村的尾巴也自然而然地割掉了。’
“我也兴奋起来:‘是吗?有这样的好事?啥好事吗?’
“老董把右手往下一劈,说:‘先去狗子家,到了你就知道了。’
“出了门,适好碰见刘支书,老董要他也去孟狗子家,他只得跟着我们去。
“这一天天气非常好。没有风。已是晚春,湛蓝的天空漂浮着几朵棉絮般的白云,洁净,温柔,深邃。艳艳的阳光毫不保留地倾泻下来,明媚,温煦,迷幻。整个西二塬仿佛贮存在一个金色的盒子中。我们无暇欣赏美景,老董大步流星地向前走着,我和刘支书几乎一路小跑地紧随其后。蹲在墙根下面晒暖暖的村民莫名其妙地瞅着我们。
“孟狗子仍然住在塬下面的土窑里。我还没有去过他家。
“出了村,就到了塬畔,我们沿着一条逼仄、陡峭、杂草丛生的土路下了塬,拐了几拐后,面前出现了一户人家。说是家,却让人感觉就像一座废弃多年的老宅。几块木板胡乱钉成的门黄中发黑,咋看咋像病入膏肓的人如何洗也洗不净的脸。黄土垒成的院墙历经风侵雨蚀,腰身已经佝偻,上面锯齿般参差不齐,有气无力地趴在那里,和攀援其上葳蕤的野草形成鲜明的对比。刘支书说这就是狗子家,说着‘吱呀’一声推开那扇破门,大声喊狗子,狗子,烂女,烂女。
“院子倒也宽敞,还栽了几棵树,后面的土崖上镶嵌了三孔窑洞,中间窑门上挂了一条用各色布丁联缀成的门帘,粉连纸糊着的窗子上贴着几张红色剪纸。刘支书叫声刚落,五彩缤纷的门帘揎开了,窑里转出一个留着马尾巴的大姑娘(当时刘辉的眼睛突然一亮)。可能阳光从土崖上撒下来的原因,姑娘光亮亮的,尤其是那一双微微闪动着长长睫毛的眼睛,大而且花,让你不由自主地想到陕北民歌里唱着的毛眼眼。看见我们几个人,姑娘突然害羞了,用手扶着门帘,低了头说,书记叔,你们来了。
“刘支书似乎一下子放下了架子,笑眯眯地说:‘烂女,你大你妈呢?’
“‘在哩,在哩。’这时候,左边窑里出来一个臃肿的女人,露出一嘴的黄玉麦牙,满脸堆笑地说,‘是他书记叔啊,哦,还有工作组,窑里坐,快窑里坐!’正说着,孟狗子趿拉着破鞋也从窑里走出来,脸上虽也挤满了笑,却没有说什么。狗子女人回头对烂女说:‘发什么瓷,还不去倒茶,越大越没眼色了。’
“刘支书笑道:‘这才是有眼色哩,娃大了,知道羞了。哪几个货呢?’
“孟狗子懒懒地说:‘说是念书去了,打牛后半截的料,念毬个啥书,黄鼠!’
“老董瞪起了眼睛,嚷道:‘胡说个啥,你就是因为不念书才把日子过成了这,再不让娃念书,你家的日子彻底毬失了。’
“狗子两口子不好意思地笑着,连声说就是就是。烂女从我们身旁匆匆闪过,转身进了她大她妈住的窑。进窑时回了一下头,面对我们笑了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齿。
“进了窑,由于光亮反差太大,我似乎突然一下掉进了井里,黑咕隆咚地辨不清南北。足足过了一分钟,眼前方渐渐明晰起来。这是一孔典型的西二塬人住的土窑。窑面的窗子下盘了一面大炕,炕上铺了一领已经黑黄的席子,没有褥子,一角堆着两床脏兮兮的被子。炕的最里边连着一个大锅台,锅台通着炕,做饭时,烟火从炕洞里穿过,土炕自然热乎起来。土窑的最里面搁放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瓮,大的装粮食,小的腌酸菜。长年累月生火做饭的缘故,窑洞的土壁已熏的乌黑,加上窗子上糊了厚厚一层报纸,土窑里越发像一个黑窟窿,让我不知怎么着突然想到了渣滓洞。
“我们刚落座在炕沿上,烂女的茶就上来了。说是茶,其实就是一碗白开水。烂女先用两手给老董递了一碗,然后一手端一碗递给我和刘支书。接碗时,我看见烂女的马尾巴用一条洁白的手绢扎着,人一动,黑油油的马尾巴一晃一晃,洁白的手绢一瞬间似乎幻化成了一只迷人的蝴蝶,在她的头上翩然颤动着(烂女端水的手腕白皙、圆润、灵动,刘辉的心突然跳了一下)。
“刘支书接过碗滋溜溜地吸了一口,说:‘烂女,婆家有着落了没有?没着落了叔给你说一个。’
“烂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转身出了门。
“‘没有嘛,说一个不行,说一个不行,都二十三了!’狗子女人叹道。
“‘好!’老董把水碗往炕沿上一蹾,咚地跳到脚地,碗里的水滴追着他落到了地上。我们吓了一跳,都诧异地看着老董。老董眉飞色舞地说:‘没有了好!刚好这里有个好向,我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
“窑里的人面面相觑,随后又把目光齐刷刷投向老董,想弄清他葫芦里卖的啥药。
“老董说:‘刘谋子知道吧?他可是西二塬村首屈一指的富户,新窑箍了六孔不说,光圈里的羊就有一百多只。他大儿子建强刚好没有订媳妇,烂女要是跟了他……’
“‘不行不行,’刘支书打断了老董的话。‘谋子家的建强不是没有订媳妇,是订不下。人长得怪怪地不说,脑子还不够数。谋子把方圆几十里的媒婆媒汉都找遍了,眼看建强也快三十了,至今连个媳妇毛也没有找下。’
“老董瞪了刘支书一眼,气呼呼地说:‘让我把话说完行不行。啥叫长得怪?有鼻子有眼地咋样怪?男人要长得多好?演电影啊?话说回来,建强是长得不太出众,可他有苦呢,一身好苦呢!要不刘谋子的一百多只羊谁来放?脑子不够数?不够数也没见给你家送一只羊。当然,这都不重要,关键是刘谋子答应给狗子把新窑箍起来,还分出五十只羊给狗子,这样一来,狗子的问题不就彻底解决了?我想了,这算不得买卖婚姻,充其量就是亲家互帮,共同致富!’
“我恍然大悟,但却目瞪口呆,心想老董咋就想了这么个办法。
“老董意犹未尽,面对蹲在墙根闷闷不语的狗子说:‘狗子,你说说,这是不是好事?我给烂女发的这个媒还行吧?’
“狗子慢腾腾抬起头翻了老董一眼,说:‘不说建强,刘谋子这个人我就不尿。建强说是放羊,却常常把羊赶到庄稼地里啃庄稼。有人去找谋子,他不但不说建强,还对人家骂骂咧咧。他家的青玉麦齐茬被砍倒可能就和这事有关。我曾经骂过建强,但绝对下不了这个手。刘谋子却背地里给人说这事可能是我干的,我估摸着我家的窑背就是他挖倒的。’
“老董使劲摆了摆右手,一下一下摇着头说:‘这话可不敢乱说。案子还没有破,没有根据的下结论是要付法律责任的。再说这事已经过去了,现在是人家刘谋子愿意帮你把窑箍起来,还分给你五十只羊,你可要估量估量!’
“孟狗子小声嘀咕道:‘好倒是好,可我再穷,还不至于拿女子……这事要听烂女的,只要她愿意,我没有啥说的。’
“狗子女人也在一旁说,是啊,是啊,娃的事,要听娃的。
“老董有点恼火,对着窗子大声喊,烂女,烂女,你过来。话音未落,烂女已经站在了窑门口,两手绞在一起,红着脸说:‘董书记,刚才的话我在窗外听到了,建强……我不愿意。’
“老董一时面红耳赤,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说:‘烂女,你真个不能为你大,你妈,你们这个家想想?’
“烂女低头说:‘我想了,我要找一个好女婿,到时一定让我大,我妈享福。’
“我惊异地瞄了烂女一眼。
“刘支书眼睛瞅着老董,极力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却掩饰不住满脸地幸灾乐祸。老董的脸渐渐变白了,嘴唇微微抖动着,他看一眼刘支书,再看一眼狗子和他女人,又看一眼烂女,最后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声:你这个狗子啊!说完,转身大步向窑外走去。我们赶忙跟在了后面。狗子女人说,董书记,你千万别生气,谁不知道你是好心,可死女子不听话呣。老董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出了土窑,金灿灿的阳光明媚如初,我的身上触摸到温暖,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回头看去,烂女靠在门框上正目送着我们,一双花大的眼睛水汪汪、亮闪闪,清澈如一潭山泉。见我回头看她,她的目光也回应过来,如梦似幻。我赶忙回过头,匆匆地走了。
“离开孟狗子家,老董长长地‘唉’了一声。刘支书忙说,你也不说去狗子家干啥,要知道是去说媒,我早把你挡了。烂女虽生在西二塬,还是狗子这么个家,心气却很高,扬言找女婿必须是城里的,不是城里的免谈,要不二十三了还能没向?
“老董回头看了刘支书一眼,淡淡地说,是吗?
“刘支书叹了一声,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没办法的事!不过,谋子家的建强是有点那个。说着侧过头对我挤眉弄眼,说眼前倒有一个般配的……
“老董忙问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的脸一下子烧起来,忙推了刘支书一下,说,去去去,别拿我开涮。刘支书很诡秘地对着我笑,似乎他说的不是真心话,而是开了一个无聊的玩笑。
“老董又‘唉’了一声,说:‘扶贫还真不是想当然的事!’”
刘辉停住说话,眼睛又瞟向车窗外,静静地观赏着一瞬即逝的山峦、沟壑、庄稼、树木,行人,车辆……
小田转过身,说:“完了?”
刘辉头也不回地说:“完了。”
小田的眼睛在刘辉的脸上搜索了一遍,说:“后来呢?”
刘辉依然面向车窗外,似乎他已被窗外的景色深深地吸引住了。
今年过罢年,新的一轮扶贫开始了,叫精准扶贫,不脱贫不脱钩。按照安排,刘辉去了一趟北寺村,一者填写《帮扶干部、对象基本情况表》,签订《干部包户(人)脱贫攻坚责任书》,二者和帮扶对象共谋脱贫路子。村主任任大魁在村委会接待了他。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脸上虽暴露着农民脸上特有的风尘,却掩饰不住一股商人般的精明。一打问,他果然做着购销苹果生意,还经营了一家商店,兼营化肥、农药、种子等农资。
任大魁说了村里的情况后,翻出几张纸让刘辉签字。刘辉先签了《干部包户(人)脱贫攻坚责任书》,准备填《帮扶干部、对象基本情况表》时,却见已经有人给他填了。他看了看表格,见表的右侧贴着帮扶对象的照片,便随意扫了一眼,一时竟觉得有点面熟,便回头又去看。照片上是个女人头像,约莫四十岁左右,从蓝色小西服翻领下露出的红棉袄看,应该是十多年前照的像。女人留着齐耳短发,圆脸,脖颈下显现出了臃肿的痕迹。眼神虽有点黯淡,还有点呆滞,眼睛却很大,双眼皮,曲线优美,像雕刻出来的。刘辉的心莫名其妙的动了一下,不知怎么着就想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个烂女。他忙去看资料,女人叫孟兰花,家里三口人,除她外,还有两个儿子,大的三十一,小的二十七,致贫的主要原因是缺项目,缺资金。
“他男人呢?”刘辉回头问任大魁。
“死了,两个都死了。”任大魁说。
“两个?都死了!”刘辉疑惑地看着任大魁。
任大魁说:“说起来这个孟兰花命挺苦的。她不是本地人,是北边那个县人,比我们这里还穷。她的两个男人论起来还是我本家,头一个我应该叫五叔。五叔当年在一个国营煤矿下井,一直找不下媳妇,后来竟然娶了这个孟兰花,比他小五六岁呢,人长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真是天上掉馅饼呢!咋回事?听说孟兰花心高,一直想找个吃商品粮的,二十七了还没有下家,碰见我五叔,一见是国营煤矿,媒人也说是正式工,便急急地嫁了。结婚后才知道我五叔是临时工,美其名曰协议工,在矿上连一间房子都没有,结婚的房是租的。知道上当后,她又是哭,又是闹,骂我五叔是骗子,自己下井不说,还把她拉到了井底下。五叔脾气好,也自知理亏,任她打,任她骂,就是不离婚。最后给了她家两万元,并答应两年内转为正式工,她才不太闹了。一年后,有了她家老大,她除了盼望五叔尽快转为正式工外,只一门心思地管娃了。五叔是个老实蛋,哪有能耐转正式工?非但没有转,最后还把自己埋在了煤下面。日子过不下去了,她只得回到了五叔老家。六叔当时快三十了,也找不来媳妇。他大他妈一合计,腆着老脸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她和六叔过在一起。孟兰花坚决不同意,说嫂子嫁兄弟,弄得啥事吗,还不让人笑话死?五叔妈说,这有个啥?亲不亲,一家人,你俩过了,娃是他侄子,和亲的一模一样,他能不卖力养吗?和人家过,见不得娃、骂娃、打娃肯定是家常便饭,你能放心得下?娃呀,就算妈求你了还不行!五叔大说,谁笑话谁呢?谁敢笑话你,我站到他们面前去,让他们对着我笑话。村里一些老人也来劝,说,放心吧,娃,我们这么大年龄了都能想得通,谁还敢笑话你?谁笑话看我不撕了他(她)的屄嘴。孟兰花经不住劝,一年后和六叔和了婚,一年后生了她家老二。六叔也是个实诚人,除了下苦,没有啥爱好。前些年一直在外面打工,养活娘们三。不知啥原因得了个怪病,钱没少花,人最后还是没了。现在还欠我五千元呢,唉!”
刘辉听着任大魁说话,心里却不停地翻腾出烂女。最北边那个县的,一直想找吃商品粮的,花大眼睛……这不就是那个心高眼远的烂女吗?烂女真个落到了如此地步?农村人给娃起个晦气名是为了歪打正着,譬如狗剩、猪蛋、烂娃、丑女……却不是冥冥之中把命运联系在一起啊!不,不可能,也不应该!刘辉心里强烈排斥着这种想法,他似乎更愿意停留在三十年前的印象中,停留在激情暗涌,朦胧暧昧的青涩岁月。
那一天和老董给烂女说媒不成后,刘辉心里忽然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很想见到烂女,很想和她说说话。说也怪,这以前他几乎没有见过烂女,或者说见了没有注意,从此以后却不知不觉的和烂女擦面而过:烂女拉着牛去涝池饮,刘辉适好在涝池岸边徜徉;刘辉站在田头越来越像干部地和村人拉家常,烂女掮着锄头走到了田间小路上;烂女抡着双手似乎毫无理由地在村里走过,和正要吃饭去的刘辉碰个正着……起初,两人遇见了就那么对视一眼,很无意的样子,再见面了便相视一笑,很自然的样子,接下来开始互相问候了,“吃了吗?”“吃了。”“干啥去?”“没事。”……慢慢地,两人眼睛中显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神光,烂女也不经意中出现在刘辉的梦里。梦里的烂女眨巴着花大的眼睛,伸出白皙、圆润的胳膊紧紧地箍住了他……有一晚,他竟然梦见自己站在塬畔,对着下面烂女家的窑洞唱起了《圪梁梁》:
对面面那个圪梁梁上
那是一个谁
那就是我那勾命的二呀二妹妹
东山上那个点灯
西山上那个明
一马马那个平川
瞭不见个人
妹妹站在那个圪梁梁上
哥哥我站在那个沟
想起我那个妹妹
泪满流
小张似乎看出了刘辉的心事,却一脸的不屑,说,我咋看你和孟狗子女子怪怪的。下乡是很孤寂,你娃也到了毛躁的年龄。可再孤寂,再毛躁也不能糊涂啊!按不住过了线怎么办?给工作组惹下事且不说,你娃这一生可就完蛋了。当然了,你娃真要以身扶贫,扎根农村谁也挡不住,人民需要你这样的好干部呢!就怕过了线你娃又立马后悔,世上可没有后悔药。那事没弄的时候想着美,弄着时还真销魂蚀骨,可完了又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可不敢图一时畅快,把自己贴赔进去。
刘辉推了一把小张,嘴里说去去去,当哥呢,嘴里咋吐不出一句好话,一开口就直奔主题,以为谁都是你?心里却也吓了一跳,觉得小张的话虽有点过,却不无道理。转眼又一想,怎么会呢?不过就是多瞄了几眼,心思多动了几下,这以前也曾有过,如何就会过线呢?过线就那么容易吗?我不是聂赫留朵夫,也不是德伯维尔,烂女也不可能是虎妞。
这一天,老董和小张不在,烂女来叫刘辉吃饭,刘辉方才知道饭轮到了烂女家。烂女站在窑门口,眼睛扑闪闪地看刘辉,刘辉的心不由自主地蹦跳了几下,血也似乎急切地往脸上涌。他突然有点不想去烂女家吃饭,转眼又一想,饭轮到了烂女家,不去又到哪里吃?西二塬又不开饭馆。去吧,肚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吃饭又不是去做贼。只得去。但为了避免嫌疑和尴尬,他让烂女先走,随后他才出门。
孟狗子家的院子收拾得很干净,树下的野草也被清理了。他两口子住的窑窗上糊的报纸换成了粉连纸,窗格上贴上了猪呀,牛呀,鸡呀五颜六色的剪纸,死沉沉的土窑似乎随之也有了生气。踏进窑,里面不很黑暗,一眼看见烂女一个人坐在灶火前,刘辉的心慌乱了,似乎没有了着落。
烂女笑吟吟地站起来,她没有穿外衣,就穿了件粉色秋衣,高耸的乳房直挺挺地显露出轮廓,小白兔般地微微颤动着。刘辉突然有一种晕眩的感觉,眼光晃悠悠地捉摸不定。烂女脸红扑扑的,她低头走到土炕边,拿起外衣,胳膊左右一伸穿上了身。刘辉清醒过来,眼光像小偷作案时伸出的手忙忙地收了回来。为了掩饰窘态,他故作镇静地坐上炕沿,问家里人上地还没有回来。烂女说今天天气不好,想下雨,没有去上地。刘辉往外看了一眼,天果然阴沉沉的。他的心别别地跳了几下,说那你大你妈干啥去了?烂女说出门去了,我舅打发女子,他们都去了。我本来也去,却轮到给工作组管饭,只得留下来做饭。刘辉哦了一声。
饭端上来了,四碟菜,两个馍,一碗玉米糁稀饭。说是四碟菜,其实也就两个菜,一碟洋芋丝,一碟萝卜丝。另两个碟一碟盐,一碟水泼辣子面。这里人生活苦,舍不得油,只有下午吃面时才上油泼辣子。刘辉刚拿起筷子,烂女从锅台上的小锅里又端出一个碗,嘴里吸溜着端到刘辉面前。刘辉一看,却是两个荷包蛋。他讶异地看了烂女一眼。烂女笑着说,自家鸡下的,不值几个钱,随便吃吧。刘辉知道农村很多人家养鸡下蛋是为了卖钱养家糊口,他家里也是这样,从来舍不得吃,只有新女婿上门了,才舍得打两个荷包蛋。他心里一时说不清是怎样一种滋味,却不好说什么,只得三两口把鸡蛋吃了。烂女坐在灶火前吃饭,刘辉有点过意不去,让她过来一起吃。烂女笑了笑,没有过来。
这时候,天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缠缠绵绵。秋风微拂,丝丝的凉意夹杂着零星的雨点飘进了土窑。烂女走过去轻轻合上了门,土窑里立时幽暗如洞。烂女拉开了灯,窑洞里倏地漾满了橘黄色的光。耳听着窗外飒飒的雨声,刘辉突然有点想家了,想妈了,他记得下雨的时候妈总在烧热的炕上糊袼褙,他玩累了就躺在妈身旁,在妈如唱歌般的絮叨中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吃过饭,刘辉抬脚要走。烂女嗔怪地说,急啥嘛,外面正下着雨,一会雨停了再走。刘辉想了想,又坐在了炕沿上。却有点不自在,便有一句没一句找话和正在刷锅的烂女说。刷了锅,烂女来到土炕前,刘辉忙掏出八毛钱,一斤粮票递给她,说是伙食费。烂女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说,吃顿饭还要钱?刘辉说,这是规定,你不要上面知道了会通报我的。烂女说,我不说,你不说,上面人咋知道?刘辉无奈,便往烂女手里塞,烂女忙用手挡,推让中刘辉不知怎么着就握住了烂女白皙、圆润的手腕,顿时一种温润、腻滑的感觉传到他的手心,又从他的手中溢出,向着四肢百骸快速地涌去。刘辉倏忽间像中了魔怔,愣在了原地。烂女也停止了推让,一双花大的眼睛停留在刘辉的眉目间。刘辉清醒过来,忙松开了烂女的手腕。
雨依然唰啦啦地下着,没有一点停下来的意思。不时有雨滴击打在窗纸上,发出嘣嘣嘣的声音,似乎想闯进来,融化在土窑里。
烂女爬上炕,靠在被子上,说,暖和得很,你也上来吧。刘辉看了烂女一眼,却见烂女正直直地看他,一双大眼睛清纯而又缥缈,含蓄而又热辣。再一看,烂女竟光着脚,脚面虽然泛出乡里人特有的黑,却饱满,匀称,嫩腻,和白白的腿腕组合在一起,强烈地透露出一种清新的肉感。刘辉的眼睛迷离了,身体一阵阵地发热。他想象自己爬上了炕,烂女的头歪到了他的肩膀上,他一把搂住烂女,嘴唇猛烈地切上了烂女的毛眼眼……有啥吗,犯就犯吧,一次,就一次,又没有人知道。刘辉在心里推搡着自己。
“烂女,烂女,在家吗?”
门外突然响起了尖厉的女声,不一会,土窑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伴随着秋雨的味道,花花忙忙走了进来。
刘辉吃了一惊,赶忙跳下炕沿。烂女也忙从炕上往下溜。花花看一眼刘辉,又看一眼烂女,惊讶地说,哎呀,下雨天没事干,随便串个门,没想到工作组也在,我这就走,这就走。烂女忙拉住她,说,今天轮到我家给工作组管饭,不想下起了雨,我便让工作组等一会再走。花花哦了一声说,我还以为你们谈工作呢。花花是村里有名的高音喇叭,刘辉不想让他看出什么,便说你们在,我走了。说着,走出窑洞,一头扑进了凉飕飕的秋雨中。花花在后面嚷道,你看你个小刘,我来了你就走,把我当啥人了?刘辉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上到塬畔,刘辉停住步,放开眼睛向沟那边看去。虽然雾霭挡住了视线,但他觉得头脑冷静如远处的山峦。雨水从头上流下来,钻进眼睛,淌进脖子,流过胸膛,他非但没有感到寒冷,相反,还有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
一月后,下乡锻炼结束,刘辉回到了城市。
北寺村也坐落在塬畔。这里曾经是个寺院,寺院的门就开在现在的村口,一棵盘曲如龙,枝干虬劲,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的龙爪槐还挺立在那里,仿佛在诉说着寺院当年的兴盛。据说方圆几个村子的人当年都是围着寺院打发日子的。后来,寺院衰落了,僧人或还俗,或流落异乡,乡民便占领寺院,以后慢慢地演化成了一个大村。
孟兰花住在村尾。
听完任大魁的介绍,刘辉要去见孟兰花,说这是规定,连自己扶贫对象都没有见过还叫什么扶贫?任大魁只得领着他去。从村子穿过时,刘辉心里却忐忑不安。直觉上他觉得这个孟兰花就是烂女,但内心却强烈反对烂女就是孟兰花。烂女虽是个农村娃,但她应该是光亮的,有志气的,不应该落到如此地步。越往前走,刘辉心里越紧张,手心里似乎都攥出了汗。
下了一段土坡,向右一转,便是村尾的几家人了。往前走了几步,任大魁说这就是孟兰花家,刘辉抬头一看,心一下子沉了下来。从外表看,这个家比当年孟狗子家强多了,但和上面村里盖着小楼房、平板房的人家一比,那简直就是新旧社会两重天了。门墙虽然站立着,却被雨水冲刷的斑驳、松散、泛白,似乎随时准备坍塌。没有门楼,两扇已经破朽的木门懒懒地靠在墙上。进了门,左边匍匐着几间低矮、土坯凹凸不平的瓦房,盖因年久失修,房顶已然崎岖如波浪,上面随风摇曳着几束细细的野草,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苟延残喘、行将就木的老人。右边是一块地,已经是春天,地却没有翻,去年栽的干枯了的辣子树,枯萎了的萝卜叶、豆角藤仍然扎根在地上,夹杂着方便面袋、塑料袋、纸烟盒、破报纸、啤酒瓶、烂苹果、柿子把、包谷芯以及不知是人还是动物的粪便,让人感觉好像走进了垃圾场。最里面墙脚似乎是一个猪圈,里面却只有一堆土和几块破砖。屋子里静极了,似乎正在昏沉沉地睡。
任大魁看了一眼刘辉,摇了摇头,然后对着瓦房喊道,五婶,五婶,在家吗?一想不对,又喊六婶,六婶,在家吗?
半天,屋子里没有出来刘辉想见的人,却出来一个趿拉着鞋,睡眼惺忪的男子,懒洋洋地说:“我妈不在。”
任大魁厌恶地翻了他一眼,说:“干啥去了?”
“不晓得,一大早就出门了。”
“你弟呢?”
“谁知道。”
“你知道个腄子!”任大魁火了,嘴里的唾沫星子飞舞起来,“一天到晚就知道背炕席,都不怕睡过去了?还是个大学生,书念到狗肚子去了?三十好几的人了,媳妇还不知道在啊达,你好赖起点性行不行,都不看你妈恓惶!”
男子却不恼,还裂开嘴笑,露出两排黑而黄的牙齿。
刘辉皱了皱眉头,然后做出不经意的样子,打量了男子一眼。男子个不高,有点瘦,整个人给人一种猥琐的感觉,除一双眼睛稍大外,从里到外看不出一点烂女的形象。
刘辉轻轻地嘘了一口气。
“这是孟兰花,我五婶的老大任斌。”任大魁对刘辉说,“是个大学生呢。老二叫个任涛,也是个大专生。村里难得出个大学生,何况是我五婶这样的家。那几年,五婶和六叔起早贪黑,拼死拼活地干,一门心思想把娃供出来,好改换一下门庭。终于毕业了,一个个却在外边混不下去,回到家又没有苦,我六叔一死,这一家就算毬失了。老大今年三十一,老二也二十七了,都没有媳妇,整天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要死不活的往前混。”
“找不下工作嘛,我妈又没有后门。”叫任斌的男子嘟嘟哝哝地说。
“你看看,你看看,还赖上你妈了,你把你妈还没害死。”任大魁愤愤地说,“咋找不下工作?开始你是不是在一个建筑公司上班,就干了三个月,招呼也没打一声就跑了。后来又在一个什么单位工作,比上次更短,两个月,顶多两个月,你又跑了,你说这怪谁?”
“整天和那些数字打交道,累得要死,工资还那么低,能不跑吗?”任斌偷看了任大魁和刘辉一眼,小声嘀咕道。
“你想当县长没人抬轿呣,联合国缺主席,缺总理,你娃有口外本事没有?”任大魁对着任斌吼道。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刘辉也忍不住了,冲着任斌说,“你一个年轻人,累一点怕什么?干啥又不累呢?刚参加工作工资是低了点,慢慢来嘛,我当年才五十八块五,坚持下来工资总会涨的。你就工作了两三个月,不说涨工资,就是一个女孩看上你了,还来不及表白,你却溜之大吉了,这能弄成事吗?”
任斌盯着刘辉,眨巴眨巴地翻眼睛。
任大魁说:“这是和你们家结对子的刘局长,人家也是农村出来的,已经当局长了。这张表上有他的电话,有什么事让你妈和人家联系。但愿在人家的帮助下,你家的烂日子能有起色。”
任斌接过任大魁手里的表看了看,又抬起头瞅了瞅刘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出了门,任大魁叹了一声,说,就这么个摊场,谁也没毬办法,难为你了!
刘辉也叹了一声,说,看来这一家是缺资金,缺项目,但更缺的是志气。可惜没有见到孟兰花,也不知道她的精神状况如何。说着,刘辉的脸悄悄地红了。
任大魁没有注意刘辉的心理变化,“吱吱”地吸了一口烟说,不急,会见到的,她又不是大明星。
车子下到一条沟底,又沿着蜿蜒的山路向山上爬去。
小田意犹未尽,回过头盯着刘辉说:“哪后来呢?后来哪个烂女怎样了?”
刘辉伸了伸腰,笑道:“后来?谁知道。离开西二塬就没有回去过,我和人家又没有什么关系,自然也没有人给我提起过她。这么多年了,大概早已物是人非了吧!”
小田有点懊丧,叹道:“说起来这个烂女挺有志气,搁现在,不说她爸妈见钱眼开,别人也会觉得匪夷所思。前段日子,我在街上行走,听见后面两个女孩在说话。一个说,你咋找那么大一个,也不怕别人笑话?另一个说,你觉得大,我还嫌小呢,七十岁才好呢。过几年他两腿一蹬,家产就全归我了,到头来还不是我想咋就咋。我觉得好笑,回头去看,女孩却死盯了我一眼,一脸的鄙夷,好像在说,看什么看,关你屁事。这是啥世道吗?女孩们都这么来,我们这些青皮小子可就惨到家了!”
一路上几乎没有说话的黄师嘴里“嘁”了一声,说:“这算个啥,好歹人家是嫁人,有些女孩干脆就去做小姐,过不了两年便发了,盖楼房,穿金戴银,一家人都跟上过好日子,一点羞耻心都没有。有个段子不是说一个女孩到城里当小姐,见生意好做,便给村里的姐妹发了个电报:钱多人憨速来!姐妹们一看心知肚明,一个个都跑了去,争先恐后地当了小姐。段子里的话不能全当真,有一件事却是真的。前几年我朋友的朋友开了个歌厅,有个乡下来的女孩长得胖,上不了台面,经理只得让她在后台干些杂活。女孩见前台小姐挣钱多,眼红得不行,便苦苦哀求经理让她去坐台。经理怕她挣不来钱还会影响生意,推辞说这事你不行。女孩恼了,说,我咋不行,缺胳膊缺腿还是缺其他零件?你先让我上嘛,不行了再说,出水才看两腿泥,我还就不信这个邪。经理哭笑不得。说起来烂女是有点骨气,可那是过去,搁现在,还真说不清呢!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咋样,真要过得一塌糊涂,她会不会后悔当年的做法?”
小田似有所悟,转向刘辉说:“刘局长,孟兰花会不会就是那个烂女,她俩的境况还有几分像呢!”
刘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当然不是。”
小田松了一口气,说:“我想也不会,要不还真让人哭笑不得了!”
黄师说:“也没有啥哭的,笑的,说到底,农村和城市就这么个区别!”
小田又看了一眼刘辉,笑道:“刘局长,假如真像那个刘支书说的你找了那个烂女,眼下会是怎么个结局?”
刘辉似回答小田,又似自言自语道:“怎么会呢?”
黄师目视正前方,面无表情地说:“多亏没有成!”
刘辉脸转向了车窗,似乎又去看窗外景象,但车窗玻璃上却映现出一张惘然的脸。
那次离开北寺村约莫一月后,刘辉正在家里看书,手机嗡嗡嗡地震动开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却是个生号。刘辉有点生气,毫不犹豫地摁断了。
现在的人不知怎么了,好好一个手机,不用来好好说话,却成了诈骗、骚扰、推销的工具。有的就响一声,便忙忙地挂断了,就像一个准备行窃的贼,先轻轻敲一下门,然后躲在黑暗旮旯,滴溜溜飞转着眼睛,等待着下一步行动。刘辉一接到这样的电话,精神就不由自主地紧张,心情也莫名其妙的烦躁。后来,他干脆一见生号就摁断,谁的也不听。
手机又震动起来,一看还是那个号,刘辉很生气地又摁断了。心想,这人脸皮咋如此厚,还不屈不挠了!心里却咯噔了一下:会不会是熟人?手机本来是个奢侈品,这几年竟像低值易耗品似的换的越来越勤了。“苹果6”刚拿了几天,“苹果7”便上市了。刘辉虽不赶这个时髦,还是跟着换了一次又一次。王虹常说,手机也是一个人的面子,必须时常保持光鲜和大方,好赖你也是个领导嘛。但手机一换,通讯录便要重新输入,输入中把那个丢了也未可知,要是打电话的是个熟人呢?冷落了谁都不应该啊,毕竟是农村出来的,不能让人背后说长道短。
刘辉正考虑着要不要给刚才那个电话回个话,搁在玻璃茶几上的手机心有灵犀似地震开了,正是适才那个电话。刘辉想了想,用右手食指点下了“接听”,尽量用中性声音对着话筒说:“您好!”
“……”对方却没有接他的话。
“您是哪一位?”刘辉又问了一句。
手机那头似乎有喘气声,却仍然没有说话。
刘辉有点气恼,想着又碰见骗子了。正想挂断,话筒里却有了声音:“你是……刘……局长吗?”
女声。
刘辉赶忙说:“我是刘辉,您是?”
“我是……兰花。”对方说话吞吞吐吐,似乎有点战战兢兢。
兰花?这个名字好亲切!刘辉飞快地从记忆库中搜索了一遍,却怎么也没有找到“兰花”是谁,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沉吟了一下,说:
“对不起,我们认识吗?”
“你……不是扶贫干部吗?我家扶贫手册上的帮扶责任人写的就是你啊!”对方的话连贯起来,仿佛是气鼓鼓迸出来的。
刘辉“哦”了一声想起来了,他的脸开始发烫,忙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没有听清是您。您……有事吗?”
“我……住院了,心肌炎,钱花了一河滩,村里人说你是我家……帮扶人,让我给你……说一声。”孟兰花大概有点不好意思,说话又吞吞吐吐起来。
刘辉皱了一下眉头:“你在哪个医院?现在情况咋样?”
孟兰花说:“我已经出院了,回来后村里人让我给你说一声,还说只要给你说明我吃的啥药,你就相信了。我吃的药是……”
刘辉说:“好,好,我知道了。”
放下手机,刘辉心有不快,心想这个孟兰花什么意思,扶贫也不是什么都管啊。又一想人家已经说了,总不至于无动于衷吧。何况那个谜团尚没有解开,也应该去一次北寺村了。于是他拿起手机拨了小田的电话,淡淡地说了孟兰花打电话的事。小田一听气呼呼地说,不管不管,扶贫又不是到她家过日子,啥鸡毛蒜皮都管。毛病都是惯下的,不管不管。小田的话正是刘辉心里想的,他说,话是这么说,可人家已经说了,咱们就去看一下,这是个感情问题。你联系黄师,咱们马上去北寺村。小田迟疑了一下,说,今天是周末,能不能……刘辉打断小田的话,威严地说,就今天。小田只得说,好吧。
大约一个小时后,小田和黄师来了。刘辉刚一上车,小田便没好气地说,贫困户还真光荣了,上面一让扶贫,就啥都赖上你了,贷款、安排工作、盖房、给娃转学、看病、打官司啥问题都给你提。有一个打了半辈子光棍的贫困户,竟然扬言说不给他找上媳妇,他一辈子都不脱贫。这样下去,扶贫还是扶贫吗?刘辉没有接话。小田泄了气,噘着嘴靠倒在副驾驶座位椅背上。
一路无话。
进了北寺村,刘辉让小田和司机去找任大魁,自己去了孟兰花家。
踏进孟兰花家门时,刘辉的心慌慌地跳了起来。他心里很乱,似乎期待着什么,又似乎害怕着什么。不管怎么说,烂女当年在他心里闪现过,眼下他如何能无动于衷,心安理得。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只不过右边的地已经翻过,正散发着一股土腥味,几只鸡用长长的喙和伶俐的爪忙忙地翻找着什么,见刘辉进来,牠们停止工作,回过头好奇地凝视着他。刘辉顾不得许多,对着房子很有分寸地叫道:“有人吗?家里有人吗?”却没有人答应。刘辉只得提高嗓门又喊了一遍。
终于,两间房子分别出来了一个人,头发均乱糟糟的。一个是那个任斌,另一个比任斌稍高,略胖,脸上也没有那么多瓜笑,应该是那个任涛了。
刘辉说,你妈在吗?
任斌忙憨笑着说,在,在,在屋里呢。然后回过头对屋里喊道,妈,妈,那个工作组来了。
刘辉走进任斌站的那个屋门。屋子里局促,凌乱。一面土炕几乎占了一半地方,炕角搁了一个暗红色箱子,正面依稀描画着几朵象征富贵的牡丹。盖因时间久远,漆面斑驳陆离,似随意涂鸦而成,让人不自觉地想到年轮密匝的树桩,根本遥想不到它当年的青涩和时尚。炕上摊着一床分不清颜色和图案的被子。见刘辉进来,被子里一阵蠕动,钻出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女人看上去有六十岁,穿着一件橙红色的羊毛衫,一看就不是她自己的衣服。但由于色彩已经黯淡,且脏兮兮的,穿在她身上倒也不十分离谱。
刘辉的心不安分地跳着,却做出不经意的样子打量女人,想极力从她身上找出当年烂女的一点蛛丝马迹。女人的手从被窝里一伸出来他就注意到了,这是一双粗糙如树皮,变形如树结的手,连结它的手腕可想而知。又去看她的眼睛,大倒也不小,还是双眼皮,但却浑浊、暗淡、浮肿,几乎没有了光彩和动摇。周围爬满了或形如鸡爪,或状如树枝,密匝如渔网的皱纹,仿佛岁月为她整容后留下的痕迹。
刘辉有点惶惑,搞不清是生活把烂女洗练的面目皆非,还是这个人根本就不是烂女!他又去观察她,想从她的神态中看出她是不是认识他,却没有任何结果。
孟兰花见刘辉看她的眼光有些执着,还有点异样,不觉有点害羞,她极力从脸上挤出几丝笑意,说是刘局长吗,快坐,快坐。又对着站在门口的任斌说,快给刘局长拿烟,倒茶。任斌不好意思地笑道,烟我刚吸完,茶哪里有?刘辉清醒过来,忙说不用不用。说着,坐在了炕沿上。炕沿上很不洁净,刘辉却不好说什么。面对着孟兰花,他心里仍然翻腾着烂女,一时竟想不起和孟兰花说什么。
孟兰花先开了口,说:“前些日子我得了心肌炎,差点就不行了。出院后村里人让我给你说一声,我想了想,就给你打了个电话,没想到你真来了。现在的领导真真好,就是不一样!”
刘辉轻轻蹙了下眉头,心想假如孟兰花就是烂女,她见了他会这样开口吗?不,不会的,于情于理都不会!
孟兰花说:“没有办法呣,当家的没了,娃们又不争气,我又成了这,只能有病乱投医了!”
刘辉忙说:“我是你家的帮扶责任人,你告诉我应该的。上次我来了,你不在。最近有点忙,来晚了,还请你们谅解。”
孟兰花说:“我听说你来了,还是个大局长,心想这下有救了,只可惜我出门了,没有见到你。”
刘辉心里又有了疑惑,觉得孟兰花是在讥讽他。心想,莫不是她真是烂女,我半天没有相认,她开始语言升级了?便忍不住回头去看孟兰花,却见孟兰花一脸的真诚,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嘲讽甚至探究。但他仍然不放心,便转开话题说:“听说你是北边县人?”
“是啊,这你也知道。出门已经好多年了,娘家早已经淡了!”
“你一直叫孟……兰花?还有没有其他名?譬如说烂女呀什么的。”
“我们农村叫名字不大带姓,很少有人叫我孟兰花,就叫兰花。兰女?没有没有。对了,小时候家里人叫过我兰兰。”孟兰花不好意思地笑了,仿佛兰兰这个名字早已经漫漶,朦胧,现在猛不丁和她联系在一起,多少有点不伦不类。
刘辉“哦”了一声,心“咚”地掉回了原位,浑身倏忽间轻松如常。似乎他刚才扛了两袋水泥,就在他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水泥却不翼而飞。他很想接着话题说点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话。
孟兰花似乎并不愿意谈论这些,她把话题又转了回来:“叫你来也没有啥事,我们家的状况你已经知道了,我想了半天就想给你说说,能不能给娃找个……工作,特别是任斌,一直在上学,干不了农活,也没有力气。”
“你在偷听啥?一天毬事不干,就等着别人来救济,养一身肥膘等着上肉案呀?”
孟兰花话音未落,任大魁在窗外愤愤地嚷了一声。
“我好赖还干点嘛。”是任涛的声音。
“五十步笑百步!”
说着,任大魁和小田走进了屋,说:“你看你,五婶,不是我说你,你也太……扶贫干部是帮扶你的,不是吃喝拉撒睡,狗毬猫屌子的事都管。人家刘局长多忙,你有点病就把人家叫来,都这样,单位的工作还干不干?国家还发展不发展?”
孟兰花面露愧色:“没有办法呣,给你说你能解决?”
任大魁气呼呼地还想说什么,刘辉向他摆了摆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元钱,塞到孟兰花手里,说:“给我说应该的,群众事情无大小,精准扶贫嘛。”回过头又对任大魁说,“今后他们家有什么事,他们不给我说,你这个村主任必须给我打电话!”
任大魁看着刘辉,摊开两手,却没有说什么。
离开孟兰花,刘辉忽然想到,孟兰花不是烂女,那烂女在哪里呢?眼下过得怎样?不会和孟兰花一个遭遇吧?心情一时又沉重起来。
但从此后,刘辉对孟兰花的精准扶贫很是有声有色,似乎他在努力补偿着什么。孟兰花致贫的主要原因是缺项目,缺资金,刘辉用自己的工资从果树中心买了三百株优质苹果苗木,亲自送到了他们家。任斌一看摇头笑道,都啥时候了,还弄这事,树苗子栽到地里,猴年马月长出苹果,换成钱?刘辉语重心长地说,咱们这里适宜栽苹果,苹果是个好水果,谁都爱吃,年年都吃,这三百株树能栽四亩地,多则四年,快了三年就会挂果。一棵树摘一百斤苹果,一斤两块钱,你算算是多少钱?是个好项目呢,不然村里人都栽苹果?任斌嘻嘻笑道,你那是理论上的,还有成本哩,乱七八糟一跑,还能剩几个?村里人是都栽苹果,可谁富了呢?刘辉蹙了蹙眉,说,总比啥都不干强吧?过日子要一步一步来,一口吃不成大胖子。
任涛没有说啥,从门背后挑拣了一只镢头,一把铁锨,用架子车拉着树苗子去了地里。任斌在孟兰花的吆喝下也去了,干活却懒洋洋的,挖的坑既小又浅,当天晚上就被夜行者拔走了。气得任大魁日娘带老子骂了他一顿,又打电话把情况告诉了刘辉。刘辉虽也气,却没办法,只得又买了一批果树苗,亲自和任涛栽到了地里。一月后,一个个苹果树长出了一片片小小的叶子,刘辉心中充满了希望,但看着瘦骨嶙峋的树木随风摇动的可怜相,他的心又提了起来。
栽上苹果树,刘辉开始考虑任斌的工作问题,一者这是孟兰花当面向他提出的,二者任斌真的成了这个家的包袱。任大魁说的好,一个架上卧了两只公鸡,一只到时候了打鸣,另一只却继续打盹,时间一长,打鸣的怀疑自己的做法,开始有今没明地混日子,最后也开始打盹不打鸣,即就是假寐,也懒得开那个口。任涛已经有了起色,任斌却仍然在打盹,再这样下去,任涛也会躺倒。只有把任斌弄出去,好赖挣点钱,把自己养活住,这一家一河水可能就开了。正式工作不可能,因为都要考试,就任斌那两把刷子,门都没有。只能托关系,找临时工,还要轻松点。刘辉想到了当年一起下乡的张毅辉,他眼下是文化局下面一个县级单位的头,安排个临时工应该不成问题。他便给张毅辉打了个电话。张毅辉问是什么人,直系亲属可以考虑,拐弯抹角的关系免开尊口。刘辉说了扶贫的事和孟兰花家的情况。张毅辉一听连嘲带讽地说,你还真精准上了?扶贫嘛,给人家点钱,到时候让他把字一签,不就完事大吉了,用得着这么认真吗?别看我这庙里的香火不旺,多少领导的娃想进来都没门,你上下嘴皮一动,一个不相干的人就来了?不行不行!刘辉有点恼火,却极力做出开玩笑的口气说,你不要一口一个领导的找挡箭牌,你干了多少不相干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让你行点善,积点德就这么难?到时候进去了别埋怨底层人民不给你说两句好话。张毅辉有点生气了,口气却明显变软,说,别拿大毬吓唬瓜女子,老子这里是清水衙门,想犯点错都找不到门。再说我需要唱歌的,跳舞的,拉二胡,敲板的,要一个学工程预算的干什么?你走后门,吃闲饷,好赖对号入个座吧?刘辉一听有戏,赶忙嬉皮笑脸说,开个玩笑还当真了,你是包青天、寇天官好不好,你的情况我还能不知道?可话说回来,那里闲槽不养两匹瘦马?何况和扶贫沾上边就算不上走后门,吃闲饷。老兄,看在咱们睡过一个炕的情分,拉兄弟一把吧,算我求你了行不行!张毅辉不情不愿地说,别油腔滑调了,你让那个娃来吧,不过,如果实在不行,我可有解聘的权利。又嘟囔道,狗东西不知道干了什么坏事,现在让我帮你擦勾子(屁股),小心我给王虹打小报告。刘辉连忙说,不怕不怕不怕,谢谢谢谢谢谢。改日兄弟一定请你喝酒吃饭。放下电话,刘辉抹掉额头上的汗,长出了一口气,心想还是过去的哥们靠得住,要不涎着脸求哪个呢?转眼又一想,这是何苦呢,要是烂女倒也对得起她,可现在是孟兰花,抑或过去是烂女,现在却成了孟兰花。想到这里,他不觉吓了一跳,似乎一时有点分不清烂女和孟兰花了。
过了不到三个月,张毅辉打来电话说,你知道吧,你那个宝贝辞职了。刘辉吃了一惊,说,你说的是任斌吧?辞职?他辞的哪门子职?咋回事吗?张毅辉说,人家给我递了一张纸,上面写着“辞职报告”,说因个人原因,特此辞职。这不是辞职是什么?刘辉赶紧说,他不太懂事,你先不要批,等我弄清情况把他劝回来。张毅辉说,算了吧,我已经批了。你让我养的不是瘦马,是瘦猪。多亏他辞了职,要不过段日子让我开销了,弟兄们的情分就没了。说完,“啪”地挂断了电话。刘辉赶忙给任大魁打电话。任大魁说,昨个我看见他在村里转,还以为回来休假,这狗日的,等我一会过去收拾他。刘辉头晕眼花,什么事也不想干,气咻咻让黄师开上车去了北寺村。
进了门,任斌正和孟兰花坐在门洞里说话。见刘辉进来,孟兰花一脸的讪笑,又是让座,又是倒水,水里还漂浮了几片茶叶。任斌低头坐在一边,一声不吭。刘辉坐下来稳住性子说,你辞职了?为什么?任斌说,也不为啥,就是钱太少了。刘辉说,两千块还少?你打听打听,市上国有企业的正式工有这么高吗?任斌说,说是两千,这样一扣,那样一扣,月底也领不了几个。刘辉说,你又不是正式工,扣你养老保险、公积金了?缴党费、工会费了?任斌小声说,纪律要求那么严,迟到一次罚三十,早退一次罚三十,旷工一天罚五十,三罚两不罚都罚没了。刘辉来了气,忽地站起来,提高嗓门说,你迟到、早退、旷工还有理了?一个连单位纪律都不遵守的人,好意思要高工资吗?辞职,你还有脸辞职?应该开除你才对。回过头又对孟兰花说,你也不管管他,现在找个工作容易吗?不好好干,还玩辞职,让人把牙笑掉。辞了职,看他干什么。孟兰花说,管哩呣,说来说去咋都不听呣,还说在单位把他箍死了,他想干大事都没时间。刘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这下他可以干大事去了,等他干了大事你好好享福吧!说着,和黄师出了门。快走到车前,却听孟兰花在后面喊道,刘局长,不行了让任涛去!黄师嘿嘿笑了,说,领导,还真让你摊上了!刘辉没有回头,沉着脸说,去任大魁家!
任大魁躺在院子里的竹躺椅上吸烟,看见进来的是刘辉,忙站起来说,正想着去孟兰花家,你这就来了,走,咱俩相跟去。刘辉知道他在说假话,却不好戳穿,摆了摆手说,算了,我已经去过了。任大魁有点不好意思,忙说,看得出,你又生气了。生那闲气干啥?我说了多次,猪大肠就是猪大肠,永远扶不起来!刘辉说,哪你说咋办,总不能把她家从地球上抹了吧?任大魁小声咕哝道,我有毬办法,她家还欠我几千块呢,我暂时不要就是最大的扶贫。刘辉平定了一下气息,说,我刚才想了,孟兰花家之所以穷,就是没有了想法,或者说奔头,也就是精神支柱。任大魁说,我知道,就是我们农村人说的破罐子破摔,烂车推到雨地,淋去。刘辉说,所以,我们要想方设法让他们看到希望,激发发展动力,然后迎头赶上。任大魁摇头叹道,话是这么说,可那几个货就是根牛皮绳,煮不透,嚼不烂,这些年我好话说了几车皮,你也没少费唾沫,一句都听不进去嘛!刘辉看了任大魁一眼说,话也不能一下子说死,你看这样行不行,方圆你认识人多,能不能托人先给任斌说个媳妇,或许这是这个家的症结呢。什么?任大魁好像被蝎子蛰了似地叫了一声,不行不行,打死我都办不到。村里多少好小伙都找不来媳妇,谁家女子愿意跟他这么个烂杆子?这不是眼睁睁往井里跳吗?你的想法倒是好,可说到底是天方夜谭。刘辉不悦地瞥了任大魁一眼,说,咋能这样说话?任斌好歹上过大学,这要搁在当年,多少农村姑娘想嫁给他,他还不一定要呢。任大魁从鼻子里“哼哼”了两声,说,快别提他那个大学生了,让我说还不如村里的二流子。孔乙己还知道偷几本书,你把书放在他家门口,看他拾不拾?给他找媳妇,做梦去吧。再说就是有人愿意跳这个火坑,孟兰花拿得出彩礼?刘辉诧异道,现在都啥年代了,咋还要彩礼?任大魁哈哈笑道,好我的领导哩,你待在城里,哪里知道民间的情况。这些年不知道是人们有了钱耍阔,还是女人紧缺了,彩礼又泛滥成灾了。前几年三、五万,现在连条媳妇腿都娶不来。有一种说法叫什么“万紫千红一点绿”,就是一万张五块的,一千张一百的,一张五十的,你算算,多少钱?见刘辉愣在了一边,任大魁又说,既然话说到这里了,我倒有个想法,不知道行不行。刘辉一听忙说,啥想法你说嘛。任大魁眨巴了几下眼睛,笑着说,先给我五婶找个老汉,这样或许更捷快点。刘辉心里一动,想了想问,周围有合适的吗?任大魁说,光棍倒是不少,合适的却没有。柱子去年死了老婆,年龄也合适,可也带了两个儿,都没有媳妇,这两家凑在一起,可就是你们嘴里常说的雪上加霜了。虎娃一直单身,没有娃,可才四十出头,未必能看上她。再有的老汉六、七十了,不但没有钱,娃娃们也不愿意。最好你在城里给找个年龄大的,人家有退休工资,她有力气,你情我愿,总比找保姆强吧?
听着任大魁的话,刘辉忽然想到了当年老董给烂女说媒的事,觉得世事真的有惊人相似的一幕,他在心里“哼哼”了两声,苦笑。
回到家,刘辉把给孟兰花找对象的事给王虹说了,让她在跳广场舞的老头中给物色一个。王虹奇怪地翻了他一眼,说,你扶贫还真扶到家了,一会儿买树苗,一会儿找工作,现在又要给人家找老汉,莫不是遇到了过去的相好,心里有了愧疚,想补偿补偿人家?王虹的话像一把刀子一下子扎到了刘辉心中的隐秘处,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烂女。他的脸悄悄地红了,忙说,你胡说个啥,现在叫精准扶贫,不脱贫不脱钩,你愿意让我一辈子和那个家钩在一起?王虹说,你急什么急,莫非心里还真有鬼?刘辉赶紧笑道,没有没有,这一点你心里应该有底。
过了一段日子,王虹还真物色了一个老头,却已经过了七十。刘辉摇着头说,好是好,就是年龄大了点,孟兰花才五十出头啊!王虹“嗤”了一声说,老头是老了点,可人家工资高,娃们也同意他找老伴。你考虑的是脱贫,还顾及郎才女貌?也不想想,年龄相当,条件好的愿意找你那个孟兰花?就这我还隐瞒了她有两个光棍儿子的情况,人家知道了,未必同意呢!不行了拉倒,我懒得管你的破事。刘辉赶紧说,你看你,我又没有说不行,只不过我要征求孟兰花的意见。王虹说,那是自然,人家也要求先见个面,看不上了谁也不为难谁。刘辉说那是自然。
正当刘辉想着向孟兰花如何开口时,任大魁的电话便来了。
车子上了沟,眼前一片豁然,北寺村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快到村口时,看见一个人背着手站在龙爪槐下仰头对着树冠看,到了跟前一看,却是任大魁。
刘辉和小田下了车,走到龙爪槐下,也随着任大魁的眼光去看,却除了蓊蓊郁郁、密密匝匝的树枝外,什么也没有看见。正欲问个究竟,任大魁却一脸的沧桑感,说:
“这棵树多少年了谁也说不清,人老几辈子能说清的是它一直就这么在村头站立着,像个老人。前两年有几个树贩子找到我,说是让龙爪槐来个农转非,除给村里二十万外,又私下给我五万。我想了想,说啥也没有同意。龙爪槐是神树呢,它佑护着北寺村,天打五雷轰的事我能干?可现在村里人都快跑光了,说不定龙爪槐哪一天也会跑。北寺,北寺,我真担心北寺村哪一天又会成了庙宇!”
小田笑道:“你别替古人担忧了,把领导星期天叫来就是听你的千年一叹?”
任大魁淡然道:“孟兰花失踪了。”
“失踪?什么意思?”
“还大学生干部呢,失踪也不懂?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刘辉说:“究竟咋回事吗?”
任大魁叹了一声,说:“还不是那两个怂气得。前两天,任涛突然闹着要分家,说是再这样下去只能是死路一条,不如分开了零干。孟兰花说你们两个都是单身,都没有媳妇,分得哪门子家,都不怕人家笑话。任涛说,没有媳妇就不能分家?再不分家我这一辈子可能就认不得‘媳妇’两个字了。笑话?咱这个破家还怕人笑话?还有人笑话?死娃早都抬出南门了。从现在起,这个家分也得分,不分也得分,我不会再给狗干快了。任斌也瞪起了眼,说,你这话啥意思?倒像你找不来媳妇是别人拖累的,你给狗干快?谁是狗?谁让你干了?不就务了四亩果园吗,用得着摆亏欠?任涛冷笑道,你也有脸说话?我好赖务了四亩果园,你弄啥了?瞎事你都懒得干。整天昏天黑地地睡,你都成了咱们家的形象大使了。没毬本事在外面混,就知道在家里踅摸。我省吃俭用卖盒烟,两瓶啤酒,稍不留意就过了你的喉咙。还有点当哥的样子吗?任斌说,还有脸说我,别忘了你是谁,当初我母子俩可是在城里,就因为你大和你,现在才落到了这个鬼地方。任涛急了,冲上去拽住任斌的领口说,你竟然这样说话,我大辛辛苦苦养活这个家,连命都搭进去了,你不知感恩,还这样诋毁,你还有人味没有?任斌也拽住了任涛的领口,说,这话我早都想说了。还有脸分家,你早该那里来那里去了。任涛气愤不过,一把把任斌抡倒在地。任斌翻过身,扑过去竟然像狗一样咬了任涛一口。任涛冲上去要打任斌,被孟兰花死死抱住了。幸亏邻居们来得及时,要不两个货还不让人笑掉牙?事情却没有完,任涛这下子分家更坚决了,任斌平时没怂样,这一次也硬了起来,也闹着要分家,两人都躺在炕上,孟兰花说那个都不听,也躺倒在炕上。过了两天,孟兰花说,你们闹吧,我走了。原以为她说说而已,或者过两天就回来了,可三天过去了,她还无影无踪,我只得给你打了个电话。”
小田看一眼任大魁,又看一眼刘辉,紧张地问道:“也没让人找找?”
任大魁说:“任涛给所有亲戚打了电话,都说没有见。现在世事大了,到处都是乡下人,找个人可是大海捞针!”
小田气呼呼地说:“给公安局报警,发寻人启事,办法多得是。”
任大魁摆了摆手,说:“我觉得这未必就是件坏事。”
刘辉用询问的眼光望着任大魁。
任大魁说:“起初我也有点急,局长的扶贫对象丢了,我能不急?但在龙爪槐下等你们时我忽然想了,五婶这一次可能是寡妇死儿心干了,既然能走,就不会回来了。她年龄不算大,还能干,到城里给人家当保姆,在饭馆洗碗、择菜都行,养活自己没问题。她不回来,那两个怂特别是任斌就没有指望了,总不至于饿死吧?说不定从此有了起色,致富不敢说,好赖能养活自己。这样一来,这个家脱贫应该不成问题了。”
刘辉摇了摇头说:“话是这么说,可人失踪了总不是个事。走吧,去一趟她家,看看情况。”
孟兰花家门闭着,推开门,院子里和原来没有多大变化,但却强烈地透出荒凉、凄清、颓废的气息。
任大魁喊了几声,任斌方懒洋洋地出来。见是刘辉他们,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羞愧,然后裂开嘴笑了笑。
小田没好气地说:“你妈呢?”
“不知道。”
“你弟呢?”
“不知道。”
小田火了,说:“你究竟知道个啥?”
院子里起了一阵风,几个方便面袋在地上胡乱滚动起来。刘辉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寒冷。忽然,孟兰花和烂女倏忽间又在他眼前闪动起来,但很快又重叠在了一起……
唐云岗 笔名云岗,男。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于陕西蒲城县,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铜川市工作至今。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研修班结业。陕西百名优秀中青年作家艺术家资助计划入选人才。陕西文学研究所重点研究作家。1985年在《陕西日报》上发表第一篇短篇小说《心之曲》,至今已在《小说月报原创版》《天津文学》《山东文学》《边疆文学》《延河》《延安文学》《中国文化报》《陕西日报》《深圳商报》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数篇。出版了长篇小说《城市在远方》,中短篇小说集《永远的家事》《罕井》,散文集《苜蓿》等著作。《城市在远方》获全国梁斌小说奖长篇小说一等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北方十三省市文艺图书奖,入选陕西省农家书屋配送图书,制作成广播小说在广播电台播放。散文《回家》获全国孙犁散文奖三等奖。《城市在远方》和《永恒的秦腔》分别入选《陕西文学六十年(1954——2014)》长篇小说卷和散文卷。中篇小说《饲养室》入选2014年陕西文学年选。
编辑:阿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