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作者:徐则臣,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12月1日版
运河不只是条路,可以上下千百公里地跑;它还是个指南针,指示出世界的方向。
它是你认识世界的排头兵,它代表你、代替你去到一个更广大的世界上。
它甚至就意味着你的一辈子。
《北上》是著名作家徐则臣潜心四年创作完成的长篇新作。本书阔大开展,气韵沉雄,以历史与当下两条线索,讲述了发生在京杭大运河之上几个家族之间的百年“秘史”。
公元1901年,岁次辛丑。这一年,时局动荡,整个中国大地风雨飘摇。为了寻找在八国联军侵华战争时期失踪的弟弟马福德,意大利旅行冒险家保罗·迪马克以文化考察的名义来到了中国。这位意大利人崇敬他的前辈马可·波罗,并对中国及运河有着特殊的情感,故自名“小波罗”。
《北上》
本书的主人公之一谢平遥作为翻译陪同小波罗走访,并先后召集起挑夫邵常来、船老大夏氏师徒、义和拳民孙氏兄弟等中国社会的各种底层人士一路相随。他们从杭州、无锡出发,沿着京杭大运河一路北上。这一路,既是他们的学术考察之旅,也是他们对于知识分子身份和命运的反思之旅,同时,更是他们的寻根之旅。当他们最终抵达大运河的最北端——通州时,小波罗因意外离世。同时,清政府下令停止漕运,运河的实质性衰落由此开始……
一百年后的2014年左右,中国各界重新展开了对于运河功能与价值的文化讨论。当谢平遥的后人谢望和与当年先辈们的后代阴差阳错重新相聚时,各个运河人之间原来孤立的故事片段,最终拼接成了一部完整的叙事长卷。这一年,大运河申遗成功。
大水汤汤,溯流北上,本书力图跨越运河的历史时空,探究普通国人与中国的关系、知识分子与中国的关系、中国与世界的关系,探讨大运河对于中国政治、经济、地理、文化以及世道人心变迁的重要影响,书写出一百年来大运河的精神图谱。
在这个意义上,大运河是中国的一面镜子。作为中国地理南北贯通的大动脉,大运河千百年来如何营养着一个古老的国度,又是如何培育了一代代独特的中国人,在作品中亦有深刻的文化思索与艺术表达。
本书的气象,格局,“北上”两字适足以当之。譬诸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地隔中原劳北望,每依北斗望京华,“北”是地理之北,也是文脉、精神之北。小说一个重要主题恰是借一条大河写旧邦新命。两层意义,两字见之。
徐则臣
徐则臣,著名作家。1978年生于江苏东海,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人民文学》副主编。著有《耶路撒冷》《王城如海》《跑步穿过中关村》《青云谷童话》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冯牧文学奖,被《南方人物周刊》评为“2015年度中国青年领袖”。《如果大雪封门》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同名短篇小说集获“2016中国好书”奖。长篇小说《耶路撒冷》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4年度十大中文小说”,获第五届老舍文学奖、第六届香港“红楼梦奖”决审团奖。长篇小说《王城如海》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7年度十大中文小说”、被台湾《镜周刊》评为“2017年度华文十大好书”。部分作品被翻译成德、英、日、韩、意、蒙、荷、俄、阿、西等十余种语言。
徐则臣:用文化这把钥匙“唤醒”大运河
因为写作长篇小说《北上》,这几年有意识地把京杭大运河从南到北断断续续走了一遍,这一路旷日持久的田野调查改变了我对运河的很多想法。确是“绝知此事要躬行”。之前对运河也不可谓不熟悉。从小生活在河边,初中时住校,到冬天,宿舍的自来水管冻住,我们就端着牙缸、脸盆往校门口跑。校门前是江苏最大的一条人工运河,石安运河,一大早河面上水汽氤氲,河水暖人。后来在淮安生活过几年,每天在穿城而过的大运河两岸穿梭,一天看一点,一天听一句,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对运河也知道了不少。在1797公里的大运河上,淮安素有“运河之都”的美誉。不惟自隋以降,一千多年里漕运的衙门陆续设置此处,即是南北、东西水路交汇的枢纽,也足以让淮安成为京杭运河的咽喉要地。因为对运河淮安段的见识与理解,成就了我的运河之缘,二十年来,绵延千里的大运河成了我小说写作不可或缺的背景。二十年来,我一点点地把运河放进了小说里。我也因此培养出了对运河的专门兴趣,但凡涉及运河的影像、文字、研究乃至道听途说,都要认真地收集和揣摩。也正是基于多年的专注,在泛泛地以运河为故事背景的写作之后,决意这一次倾囊而出,把大运河作为主角推到小说的前台来,就有了耗时四年的《北上》的写作。
《北上》
写运河,不仅要写它的历史,更要写它的当下。小说起至漕运废止的1901年,结尾在2014年大运河申遗成功。这于大运河是极有意味的两个时间节点。辛丑年的七月初二日,光绪帝下旨废止漕运,意味着运河作为国家层面上的运输功能到此结束。国家层面既已告终止,民间意义上南北贯通的水路运输自然也无力为继,因为河道的疏浚工程浩大,所耗甚巨,非倾一国之力莫办;高层放弃了,民间是无论如何捡不起来的。大运河最重要的现实功能就此逐渐丧失。而2014年6月22日,在卡塔尔首都多哈的大运河申遗成功,貌似只是一个偏文化的事件,于大运河而言,却意义别具,它意味着漕运废止一百年后,我们该如何重新看待大运河。申遗成功是一个不容再回避的契机:是“唤醒”大运河的时候了。
这对小说《北上》的作者很重要,对现实中运河沿线的居民和建设者们更重要。
我们都找到了“文化”这把钥匙。只是我在一己天马行空地虚构,沿河的建设者们却要步步为营地落实与践行。
毋庸置疑,沿河各地都在兢兢业业地将运河“文化化”。已然断流的运河段只能用“文化”的方式,把运河制作成可堪挂到展览橱窗里的标本,以缅怀当年帆樯林立、舟楫如梭的繁华盛景,感叹运河经行家门口的那些岁月里,给地方和国家作出了多大的贡献。济宁以南尚在航运或者流动的河段,经营起来就从容多了,就算“标本”,也是“活态”的标本。在打造运河文化带时,多半以发展和拉动商业、旅游为旨归,让文化与风光、商旅携起手来,乃至商旅为上,文化仅作点缀。所以,沿线走过来,看到的运河尤其是运河故道,多半花花绿绿:水中的游船和各种游乐设施花花绿绿,岸上栉次鳞比的仿古商铺也花花绿绿;在运河上乘船走一段就算体验了当年的航行,商铺里吆喝声四起就算还原了当年码头上的烟火人间。对文化的理解与表达还是过于简单和直白了。从此地到彼地,所见者大同小异,都是商业旅游的统一制式,有种庸俗琐碎的繁华。即使有地方能够因地制宜地植入一些本地的历史文化符号,在盛大的商业旅游的喧嚣下,也多半被忽略和淹没。文化带让位给了商业带。
历史上,除了核心的运输功能外,运河还有军事、水利、兴市、巡游、文化、生态、环境等诸多功能。不同时期,这些功能的作用和影响力有所差异。在一些学者看来,运河的军事和对外交流的功能在今天基本已经消亡;比较稳定的功能主要有水利、兴市、交通运输等;同时有一些功能正在逐渐增强,比如文化承载功能、休闲旅游功能、生态环境功能等。其实,相对稳定的交通运输功能也在逐渐式微。“唤醒”工程,可能要同时实施在比较稳定的和逐渐增强的那部分功能里,尤其后者,也就是当下各地尤为重视的运河文化带建设。
文化带建设的确是目下运河发展最可行也最可长久的发力点。唯其可行与长久,更须从长计议。在文化带建设中,既要有对运河整体价值的考量和呈现,又要突出本地特色,科学地把运河对本地历史和现实的重大影响充分地体现出来,而非千人一面,只借着运河的资源,把具有特殊历史和文化内涵的一段河道简单地做成旅游和商业的基地。
这些年走过的运河沿线,发现当地政府的力气多半花在硬件建设上,重建和装修运河古镇,打造游乐场和商铺。那些复古的建筑于当地和运河而言,仅有一个经不起推敲的“古”字。你很难在那些“古”中看见与此地相对应的“古”,你看不见它们曾对该地产生过怎样的作用,尤其文化上的影响。古只是泛泛的旧,千篇一律的旧,而非对当地历史的有效还原。
经过这些地方,我常遗憾,在他们的文化带建设中,看不见此地运河史上曾出现的具有符号价值和代入感的人文景观。而这些独特的人文景观和史迹,理当作为细节融入到文化带的建设中,移步换景,总会见到诸多有效的提示: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一路认真走下来,你便理解了这一方运河岸边的人是如何走到了现在,又为什么只能走成现在的模样。运河文化带应该是一段高度浓缩的、与运河相关的本地史志与生活志。当然,这样一个“运河与人”的局地史志中,也必要草蛇灰线地暗含一条京杭大运河之于整个中国的影响和意义。风物流转,人员徙迁,不管你有多鲜明巨大的局地特性,你也只是滔滔大河北上和南下间,一直在相融相合的有机一环。
《北上》书摘:2014年,摘自考古报告
水和时间自能开辟出新的河流。在看不见的历史里,很多东西沉入了运河支流。水退去,时间和土掩上来,它们被长埋在地下。2014年6月,大运河申遗成功前夕,埋下去的终被发掘出来。这是京杭大运河济宁段故道近年最大的考古发现之一。出土的文物计有:
清嘉庆年间沉船骨架一副、船板若干;
宋瓷若干:双鲤荷叶枕一件、葵花碗一件、喇叭口白釉壶一件、黑釉白覆轮盏两件、红绿彩梅瓶一件、哥窑双耳三足炉一件、景德镇青白釉瓜形瓶两件、龙泉窑花口瓶两件、龙泉窑鬲式炉两件、吉州窑黑釉剪纸贴花盏三件、钧窑天蓝釉红斑鼓钉洗一件、钧窑天青釉折沿盘三件、耀州窑青釉寿星一件、耀州窑莲瓣纹烛台两件、耀州窑柿酱釉玉壶春瓶两件及碎裂瓷片若干;
明清仿汝窑粉青釉三足洗一件、深腹圈足洗一件、汝釉双耳扁瓶一件;
明清其他瓷器若干;
明宣德铜象两件;
明清刀剑各两件;
清铜镇尺一件;
鎏金铜鹿灯一件、铜荷花灯一件;
其他船上器具和日用生活杂物若干。
…………
另有考古现场附近民间发掘文物若干。这其中,尤需特别提出的,是一封写于1900年7月的意大利语信件。此信系当地居民个人发掘成果,品相完好,现存“小博物馆”客栈。信件译为中文如下:
亲爱的爸爸妈妈和哥哥,我在战地医院给你们写信。打仗了。八个国家的联军跟中国人打,一会儿是义和团,一会儿是他们的政府军。我们从天津往北京打,半路上又折回头往天津打,有颗子弹击碎了我的左腿胫骨。医生说,好利索了我也只能是个瘸子。瘸子就瘸子吧,总比死了好。不过也不好说,战争实在太残酷,现在我闻到火药味就恶心,看见刀刃上沾着血就想吐。想顺顺当当活下来不容易。按规定,腿伤养好了我得继续上前线。中国人很不好打,要是该回意大利你们又没见到我,那说明我已经被打死了。也可能死于其他原因。多事之秋,战争、瘟疫、饥荒、河匪路霸,遇到哪一个都可能活不成,蹿个稀也没准再站不起来。
哥哥一直说我喜欢玩“消失”,这一次要玩,那真就玩大了。所以,如果我没回去,这封信就可以当绝命书、诀别信看了。要是那样,亲爱的老爸老妈,你们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亲爱的老哥,你也就当没我这个弟弟。务请你们节哀顺变。在战场上我经常想到死。跟杀人相比,我宁愿自己死。死了也好,灵魂就自由了,我可以沿着运河上上下下地跑,一趟又一趟。当年我的大偶像,马可·波罗先生,就沿着运河从大都到了中国南方。活着当不了马可·波罗,那就死了做。老说死你们肯定不高兴,说点好玩的。我有了一个中国名字,马福德。一个英国水兵朋友取的。大卫·布朗的中文很棒,四年前我们在威尼斯认识的。照音译,我应该叫马费德,大卫把“费”改成了“福”。他说福字更中国。中国人非常喜欢这个字,遇到好事要祝福,撞上坏事更要祝福,祝福下次碰上好事;过春节时还把这个字单独写下来,贴到门窗和家具上。我把舌头拉直了读了几遍,也觉得这个名字好。你们是不是也觉得不错?
好了,信写再长都要结束,我就长话短说,就此打住。永久的爱长存心里。亲爱的爸爸妈妈,亲爱的哥哥,我爱你们。我有无边无际的爱。我爱维罗纳家中的每一棵草、每一朵花,我爱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