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康慨
发于2019.6.10总第902期《中国新闻周刊》
巴克夫人的《重生三部曲》是非凡的文学杰作,具备一切达成这一标准的优秀品质。它也远不止是写战争创伤的战争小说和写心理诊疗的心理小说。“现代史诗”这顶桂冠如今固然已遭滥用,戴在它头上却理所应当。但更令人惊奇的是它制造惊奇的能力。它执意而且乐于打破文体(通过互文)、阶级(通过一个成为“临时绅士”的工人阶级子弟)和性(通过大量的交媾场面)的界限或禁忌,显露出勃勃的雄心和圆熟的技艺。
故事始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诗人和战斗英雄萨松在公开发表反战宣言后,被送入苏格兰爱丁堡的一座部队医院,接受人类学家出身的精神病名医瑞弗斯的治疗。他在这里见到众多罹患弹阵症(《不列颠百科全书》已将“弹阵症”重命名为“战斗疲劳症”,更为人所知也更宽泛的概念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战友,其中有晚辈诗人欧文和一位出身低微、拼命打拼才升至军官阶层的普莱尔少尉。萨松幻视,欧文口吃,普莱尔失语。其他人或失忆,或失明,或失聪,或失禁,或呕吐,或自残,或行为乖张。每个人都有挥之不去的噩梦。
瑞弗斯形同慈父。他发现,病人从小受环境熏陶,将压抑情绪视为男性气概的本质,认为男人如果情绪崩溃或哭泣,或者坦承恐惧,就是娘娘腔,是弱者,是败将,而不是男子汉。与崇尚强力电击的同行相比,他毫无帝国军医的阳刚之气,又深受弗洛伊德影响,将话疗术付诸实践。
于是对话连着对话,一场接一场,驱动故事缓慢前行。战争若远若近,恐惧若暗若明,其间点缀着各种形容腐尸、残肢、血雨、焦骨、体液、呕吐物、排泄物和夜半尖叫的词汇。人人受煎熬,苦于理智与情感、良心与职责、记忆与现实的来回撕扯。没有飞越疯人院那样的戏剧性情节,前面几百页的钝刀子割肉,反复激荡的只是内心的波澜,如一座座压抑的记忆火山。然后呢?或可借用鲁迅的诗句(尽管语境殊异):“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萨松、欧文和瑞弗斯在历史上实有其人,另外几位患者出自瑞弗斯的病例报告,只是更易了姓名,但普莱尔这个人物多半是作者的创造。普莱尔在三部曲的后两部《门中眼》和《幽灵路》里晋升为一号主角,也为作者多少卸去一点史实的束缚,打开自由发挥的空间。
萨松重回前线,故事从封闭的医院移至首都伦敦,底层人民接次登场,语言变得生动鲜活,节奏加快了,情节也明显更为曲折。“临时绅士”普莱尔调入军需部情报处,搞反特工作,调查在押女犯贝蒂·罗珀。她偏巧是他童年时代情同母子的恩人,长期容留反战分子,向爱尔兰秘密运送逃兵,并卷入用南美箭毒行刺首相劳合·乔治的离奇密谋。
在瑞弗斯医生眼里,是政府和国会里的一些人为了达成自己的欲望,把一批批的年轻人送上战场。战争宣传激发了爱国热情,继而导致对和平主义者、良心反战者、罢工者和少数群体的集体迫害。战争部尤其相信同性恋是德国腐蚀英国先进文化、破坏不列颠社会基础的阴谋,因此大造舆论,罗织“阴蒂崇拜会”等莫须有的罪名,炮制首批四万五千人的同性恋名单。在前线将士中间,标准而与浪漫无染的同志之情得到高度推崇,反之则被大加挞伐。战友是最可爱的人,基友则统统该死。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真要同志怀春,便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普莱尔却来者不拒。他性欲亢进,甘冒种种风险——无论是不保险的保险套,还是群众的举报——利用各种机会奋力性交,对象从街头流莺到伤残军官,从军火女工到法国少年。但在意外发现出卖童年好友的真凶之后,他重返前线。11月初,战争即将结束,欧文在他眼前中弹死去,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冲锋。
凯旋在子夜是集体主义的神话。传统的战争文学用抽象的、丰碑式的社会记忆,代替具体的、创伤性的经验。鸡血战争文艺作品更是充斥着对民族主义和男子气概的过度渲染。但从个人层面上讲,巴克告诉我们,战争没有胜利者。萨松说:“我觉得自己从百年后的将来回顾。我好像看见我们的幽灵。”
台译本在某种程度上过滤或弱化了原文的色彩,同时带来了对话中可以感知的另一种汉语口音。除此之外,我对这译本没有更多的抱怨。就准确性而言,它当在如今绝大部分同类中译本的水准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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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新闻周刊》2019年第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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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张倩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