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马可修道院(San Marco Monastery)。在那一排排供 15 世纪修士静思修行的小屋里,封存着一整个弗拉·安杰利科(Fra Angelico)的时代。
Fra Angelico / the Annunciation, c.1440
安杰利科的版本,大概是我看过最简单的一幅《圣母领报》了,可以说是对这一情节最原汁原味的诠释。据《路加福音》第一章记载,天使加百列奉神的差遣,来到童女玛丽亚的家中,对她说:“你将怀孕,生下神的孩子,为他起名耶稣。”
这幅画的简单主要有两大原因,一是圣马可修道院的院长圣安东尼——后来也是佛罗伦萨的主教,本人非常反感那些“花里胡哨”的宗教画,按他的原话说,“毫无意义地精确描绘服饰,这些东西无助于唤起奉献精神,只会徒增笑料,我认为没有任何价值”。既然院长都说不喜欢了,自然这些元素也就不会出现。
第二,是这些画所处的位置,与众不同。安杰利科为圣马可修道院总共绘制了 50 多幅壁画,它们分布在每个供修士静修的小屋内。推开门,一画、一窗,拱顶、白墙,无它。修士们就着小窗里透出的微弱日光,凝神静思,日复一日。
直到今天,站在小屋门口,永恒与宁静的力量仍会如水一般,缓缓涌向你,拥抱你,淹没你。这也是圣马可修道院与安杰利科如此打动陈丹青的理由。
因为我发现,或许正因为情节简单,给了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们无尽的遐想空间,《圣母领报》在被不同艺术家反复描绘的过程中,添加了越来越多的技巧、元素、意义,反而遮盖了信仰本身具有的、单纯而虔诚的力量。
Botticelli /Cestello Annunciation, c.1489
波提切利(Botticelli)的《圣母领报(Cestello Annunciation)》
不同于安杰利科画中,天使站立在门廊内,圣母谦卑地半跪在木凳上,低垂着头。波提切利的天使,几乎是匍匐现身,单膝跪地,眉眼间显出谦卑而温柔的神情,仿佛不是来“告知”圣母受孕,而是来“祈求”圣母生下神的孩子的。
Botticelli / Cestello Annunciation, c.1489 局部
但在美术馆里看这幅画时,令我非常不解的是圣母的手势:两只手向外推的掌心,伸出的右手,再加上看起来本能向后弓的身子,怎么看怎么像是极不情愿地在拒绝天使的“祈求”。
直到后来,在理查德·斯坦普(Richard Stemp)的《文艺复兴的秘密语言》一书中,我发现了关于这一手势的秘密。有一本与这幅画同时代的《象棋游戏之书》,这是一本神奇的木刻读物,它将所有象棋棋子拟人化,其中后翼象前兵化身为客栈老板,而图中的老板,正做着和波提切利的天使与圣母一模一样的手势。在客栈老板身边,是作者的题词:“他伸出手去,像是在邀请。”
Botticelli / Cestello Annunciation, c.1489 局部
与安杰利科的天使相比,波提切利的天使除了姿势,还有另一点不同,那就是手里多了一株巨大的百合
比如 Jacopo da Montagnana 的《圣母领报(The Archangel Gabriel and the Virgin Annunciate)》,少女心的粉红色大天使,翅膀还有美丽的渐变色:
Jacopo da Montagnana / The Archangel Gabriel and the Virgin Annunciate,c.1494 - 1497
Jacopo da Montagnana / The Archangel Gabriel and the Virgin Annunciate,c.1494 - 1497 局部
credit: 摄于威尼斯美术学院美术馆
再比如乔瓦尼·贝利尼(Giovanni Bellini)的《圣母领报(Angel of the Annunciation and Virgin Annunciate)》,天使一头红发,脚踩 fashion 的红色罗马凉鞋,袍子上的衣褶颇有点超现实主义的影子,完美诠释了威尼斯画派
Giovanni Bellini / Angel of the Annunciation and Virgin Annunciate,c.1500
Credit: 摄于威尼斯美术学院美术馆
它来自一种半宝石——青金石,而青金石的原产地位于今天的阿富汗,与意大利隔亚得里亚海相望。也就是说,想得到青金石,需要跨海贸易——事实上,群青的英文名 Ultramarine Blue 正是“越过大海”的意思。
距离的遥远只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开采青金石也很困难。难上加难,就导致群青这种颜料异常昂贵。
有多贵呢?据《文艺复兴的秘密语言》书中的记载,在 14 世纪,最贵的群青可达 11 索尔多(约 240 欧元)每盎司,比当时的白色颜料贵 36 倍。
因此,对于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来说,群青是比金色还尊贵的颜色,但凡能在画中穿群青色衣袍的,也必然是最尊贵的人物,比如圣母。
卡罗·克里韦利(Carlo Crivelli)的《圣母领报》这么“豪华”:
Carlo Crivelli / The Annunciation, with Saint Emidius,c.1486
这种将圣经人物和故事情节,置于现实城邦街景中的手法,是文艺复兴时期宗教画的一大特征,目的是为了让人们更加信服圣经的情节。毕竟当你看到,圣母就坐在你天天路过的那条街旁,而圣徒正在你家门口的那条河边捉鱼时,这一切都要比圣经里纯文字的描绘亲切上一万倍。
Carlo Crivelli / The Annunciation, with Saint Emidius,c.1486 局部
如果你注意观察,会发现中世纪的艺术家,是不会在画中表现真实光线的。他们使用大量的金箔铺满背景,经教堂中的烛光一照,反射出如神显灵般的光。直到马萨乔于 15 世纪初,开始实践按画中的真实场景来布光——也就是说,如果画中右边有扇窗子,那么光源应该在此。
到 1486 年,克里韦利完成这幅《圣母领报》时,画面里小到前景苹果的影子,大到天使的影子和建筑物的明暗,都能看出是遵循了真实布光的原则。但唯有一束光,打破了这现实世界的法则,即从天空中射向圣母头顶的“圣光”,预示圣母受孕了。
克里韦利特别用金箔绘制了这束光,而并非如真实光线一样,是虚散于空气中的。这其中的潜台词,也许正是在说:“神的存在是超越了自然法则的”。
Carlo Crivelli / The Annunciation, with Saint Emidius,c.1486 局部
看过这么多版本的《圣母领报》之后,再回头看那幅文艺复兴早期的安杰利科,不知你会嫌它寒酸,还是更爱它简朴的可贵?
那里的天使,手中没有百合,但圣母脸上一抹羞怯的红晕,就是纯洁和童贞最好的例证。对我来说,它就像于万紫千红的花园里遇见一株满天星,没有中世纪的满壁金箔,没有文艺复兴盛期的精妙透视,却用最简单的句子,讲了最好听的故事。
Fra Angelico / the Annunciation, c.1440 局部
“这些天使为什么都是红色的?”
“圣母童贞之身是怎么受孕的?”
“这个动作什么意思,为什么好多画里的人都有同样的姿势?”......
编辑:职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