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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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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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藏书票是西方的“版画珍珠”,那么中国的“版画珍珠”,无疑就是花笺了。花笺是一种特制的小幅纸张,供文人雅士写信或题诗之用,因为雕印精美,又有彩笺、锦笺之誉。
南京与花笺有着特别的缘分。一是见于史籍的花笺使用,正是肇始于南京。南朝文学家徐陵在《玉台新咏序》中,曾提到“五色花笺”。《南史·后主纪》载:陈后主君臣宴会,先命张丽华等八妃嫔“襞彩笺制五言诗”。一是被视为花笺巅峰之作的两部笺谱,《萝轩变古笺谱》和《十竹斋笺谱》都诞生于南京。而今天将我们的目光引向这东方艺术经典的,是南京十竹斋在鲁迅、郑振铎先生复刻《十竹斋笺谱》八十年之后,继承、弘扬、活化饾版、拱花水印木刻绝技,让《十竹斋笺谱》以明代原貌完整再现。
唐代以降,花笺便在诗人墨客间流行。宋人诗文中,多有向人索纸、谢人赠笺之作。但直到明代中叶,笺纸制作仍较朴素。明人李克恭在《十竹斋笺谱》首卷《序言》中,对花笺发展有一个简要的概括,说嘉靖、隆庆以前“笺制朴拙。至万历中年,稍尚鲜华,然未盛也,至中、晚而称盛矣。历天、崇而愈盛矣”。清人缪荃孙《云自在龛随笔》中引明末孙燕贻的话,也说万历二十九、三十年间,“多新安人贸易于白门,遂名笺简,加以藻绘。始而打蜡,继而揩花,再而五彩,此家欲穷工极妍,他户即争奇竞巧,互相角胜,则花卉鸟兽,又进而山水人物,甚至天文、象纬、服物、彩章,以及鼎彝珍玩,穷极荒唐幽怪,无不搜剔殆尽,以为新奇,月异而岁不同,无非炫耳目以求售”。正是这一场“花笺市场争夺战”,促成了天启、崇祯年间南京的花笺“愈盛”,其标志,就是《萝轩变古笺谱》和《十竹斋笺谱》的问世。
《萝轩变古笺谱》是我国现存时代最早的一部笺谱,由江宁人吴发祥(号萝轩)在天启六年(1626)刊成于南京。据书前颜继祖《笺谱小引》,其绘、刻、印均出于吴发祥之手。他以“变古”为名,明确提出在继承传统“神明”的同时,对“古所不足”有所弥补。具体而言,就是摒弃前人的“藻绘争工”,以清新淡雅的象征手法来表现内蕴丰厚的典故,而最重要的贡献,则是在花笺制作工艺上,运用了套版彩印的饾版和立体效果的拱花两种新技法。遗憾的是,这部笺谱长期湮没无闻,直到1963年上海博物馆征集到《萝轩变古笺谱》足本,世人才认识其价值。如今全谱仅存孤本,残本亦只日本藏有半部。流传稍广的是1980年上海朵云轩复刻本。
刻印《十竹斋笺谱》的胡正言,原籍安徽休宁,定居南京鸡笼山下,宅院中种竹十余竿,遂以为斋名。他能诗会画,制墨造纸,以出版为业,又精于篆刻,曾为南明弘光政权镌刻国玺。从万历四十七年(1619)开始刊刻《十竹斋书画谱》,到康熙十三年(1674)九十一岁去世,胡正言在南京出版界的活动时间长达数十年,身边常年聚集着众多书画名家和刻、印名匠,切磋琢磨,相互浸染,对于金陵派雕版印刷,特别是饾版、拱花技艺的成熟,发挥了重要作用。他每见绘画佳作,便刻印为花笺,并先后印行过多种分类笺谱,崇祯十七年(1644)汇印为《十竹斋笺谱》。
饾版工艺,是世界上最早的套版彩印技艺,印刷史上的重要里程碑。早期的彩印版画,是在同一块雕版上涂以不同的颜料,然后铺纸一次刷印而成,不同色彩往往相互混淆。饾版则是对画面进行分色勾摹,为每一种颜色的图案专刻一块版,甚至一种颜色还要分成由浅到深的若干块版,然后从淡色到深色逐次套印或叠印,这才构成真正意义上的套版彩印。饾版工艺在绘、刻、印三方面都有极高的要求,哪一方面稍弱,都会影响到作品的成功。张秀民《中国印刷史》中介绍:“这样复制出来的画,最善于保持中国绘画的本色和精神,因为所用的颜料和宣纸,都是和原画所用的相同,具有民族艺术的特色。这种饾板彩印,在印刷史上又是一大飞跃。”
同时十竹斋又采用了拱花技艺,即在木板上雕成图案纹线凹陷的阴版,经砑印使纸面图案拱起而富有立体感,不但雕工艰难,印工要求也极高。砑印之法,将宣纸拉到雕成的阴版上,覆以较薄的羊毛毡,再以木制拱花锤用力旋转挤砑,使形成的图形高出纸面。此法虽在宋代已见于记载,但工艺到此时完全成熟。成功的拱花作品,不用色彩,就能以浅浮雕的效果表现出生动的图案。
《十竹斋笺谱》四卷四册。卷一含清供、花石、博古、画诗等七类62种;卷二含龙种、胜览、无华、雅玩等九类77种;卷三含孺慕、棣华、应求、尚志等九类72种;卷四含寿征、灵瑞、宝素、杂稿等八类72种。无华、宝素等类纯用拱花,不加色彩。而博古、雅玩等类,饾版套印之外,多加拱花衬托,成为史无前例的彩色立体画面。
《十竹斋笺谱》画幅虽不大,但结构谨严,匀称工整,细腻而不烦琐,明快而多变化。它充分运用象征手法和简明形象表达传统历史故事,如“畊莘”画耕犁一具,喻伊尹躬耕故事。“韦简”画竹简一卷,喻孔子读《易》韦编三绝。“四知”画一只金元宝,喻杨震以“天知、神知、我知、子知”拒纳贿金。“投笔”画毛笔于案下,喻班超投笔从戎。“汉节”画龙头节杖,喻苏武牧羊不忘故国的精神。“补衮”画线补衮袍一袭,喻规谏夫子自行补过之意。“周莲”画莲花以喻周敦颐之爱莲。“举案”画几案以喻孟光、梁鸿举案齐眉。“思鲈”画鲈鱼一尾以喻张翰思乡之情。笺谱以简洁精雅的画面引发人们对这些掌故的兴趣,从而达到弘扬传统文化精神的目的。
《十竹斋笺谱》的刻、印水平比《十竹斋书画谱》有进步,饾版、拱花技艺的运用也比《萝轩变古笺谱》成熟,且增加了“掸”的手法,更丰富了墨色深、浅、干、湿的变化,逼近绘画效果,成为我国古代水印木刻的巅峰,也开创了世界印刷史的新纪元。鲁迅和郑振铎先生当年对《十竹斋笺谱》这珍贵的民族文化瑰宝十分珍爱,不惜耗费大量精力和财力促其“复活”。在两人的往来书信中,鲁迅先生评价:“《十竹斋》笺样花卉最好,这种画法,今之名人就无此手腕。”郑振铎先生在《中国版画史图录自序》中盛赞:“十竹斋所刊画谱、笺谱则纤妙精雅,旷古无伦,实臻彩色版画最精至美之境。”这种境界,一般水印木刻技法是不可企及的。
作为《十竹斋笺谱》的诞生地,南京专家学者始终密切关注这部笺谱的命运,以及饾版、拱花技艺的传承。经数年酝酿,2016年四月,文史、艺术、出版、收藏诸方面的专家学者五十余人及有关方面领导,在南京举办研讨会,具体磋商《十竹斋笺谱》复刻的意义与可能,并达成共识:以饾版、拱花技艺印制的《十竹斋笺谱》,是中国雕版印刷史与世界文化艺术史上的奇迹。通过复刻《十竹斋笺谱》,传承活化饾版、拱花技艺,重振南京十竹斋品牌,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与职责。南京文化投资集团正式启动《十竹斋笺谱》复刻工程,以“打造大国工匠,再现艺术经典,彰显城市文化”为理念,全方位展示中国传统文化精髓。集团为此成立工作领导小组和十竹斋传习所,聘请海内外专家学者担任顾问,组成精干的复刻团队。并依托复刻工程,制订了“十竹斋”品牌复兴计划和产业发展规划。在复刻过程中,同步举办各种展览与讲座,走进学校,走向市民,让更多的人了解、感知、体验这艺术瑰宝、传统技艺,又组织书画名家在笺纸上进行再创作,当代艺术与传统经典两相碰撞,焕发出可喜的新生命力。
复刻工程得到了国家图书馆的大力支持,以馆藏郑振铎先生捐赠的明代初版珍本《十竹斋笺谱》作为底本,让这次复刻能够正本清源,以明代的工艺,明代的工具,明式的材料,首次真实可靠完整地重现《十竹斋笺谱》的明代原貌。全谱283页画面,一套成品的雕版数量将近两千块,每一块都须精雕细琢,每一印都须全神贯注。成书的装潢,也全部依照国图藏本,用纯手工制作的樱桃红洒金粉蜡笺做封面,以桑蚕丝双线锁订,衬香樟木夹板,装入楠木书匣。复刻团队淬炼心性,精益求精,历时两年半,将这部《十竹斋笺谱》复刻本呈现在大家面前,用所有可以企及的美好,致敬经典,致敬历史,致敬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
(作者:薛冰,系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编辑:职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