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贾燕燕
读完《土广寸木》最后一页时,正是春天傍晚时分,暖黄色的阳光斜斜地打在阳台纱帘上,耳边隐约有楼下小孩的吵闹声,与我经历过的无数个平凡的傍晚没有什么不同。客厅的光线渐渐暗淡下来,但那些印在纸页间的辛留村村民,正从文字的褶皱里抬起头来,他们黧黑的面庞上凝结着北方原野的晨霜,粗粝的指缝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泥土,就连呼吸都裹挟着玉米秸秆发酵的气息。这部用手术刀般精准的语言剖开中国乡土肌理的小说,让我在刚刚停供暖气的房间里感觉到了一丝寒冷。
这大概是我近几年读过的语言最精准的小说——大量的短句,简短的对话以及随处可见的细节描写,就像用手术刀解剖一个个曾经发生的故事,轮廓清晰,肌理丰满,某些地方甚至血淋淋地令人不适。小说的笔触深入辛留村这个并不起眼的北方农村,将卫华邦、刘详、王强、卫东超、李宝、王本道、刘猛等一个个鲜活的形象展示在读者面前,他们有着各不相同但似曾相识的面孔,不管是远走西班牙的刘雄,还是去了人民大会堂开会的卫华邦,似乎所有人都笼罩在一种短促的气氛中,呼吸短促,生活短促。事实上,整部小说行文很活泼,甚至泼辣,但处处让人感觉到压抑。小说里的每一个人物似乎都有他们的宿命,被枪决的刘丘,刘详长年患病的前妻,傻呆呆吃人肉的李宝,开长途车过劳死的李永禄,还有那个早早逃离家乡在外当官的赵长青,尽管对家乡有着种种怨怼,却在临死之前悄然回乡,再一次回到他的出生地之后,仍然不能释怀。
《土广寸木》,顾名思义,是对“村庄”两个字进行的拆卸,说的就是村庄,从不同的视角,对村庄的拆解。一个叫辛留村的村庄,生活着以血缘关系结合在一起的人们,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对抗贫穷、对抗疾病、对抗情感的荒芜,从一月的饭局、四月的上坟、六月的麦收、七月的选举到十二月开会,乡土人家的四季轮回,处处印满了谋生的艰辛,令人感慨万千。就如小说的封面所言,“这块弹丸之地,四季交替,雨雪飘落。”
这部小说最出色之处就是语言。维特根斯坦提出:“我的语言的界限意味着我的世界的界限”,在一部小说中,语言的最大功能是将抽象情感转化为可触可感物质的存在。作者深谙此道,将汉语的锋利推向某种极致。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法语长句如巴洛克回廊,让语言本身成为记忆的宫殿,作家魏思孝则擅长使用短句,似断刃劈开时间的冻土,让语言化作现实的铡刀——每一道斩落的句号都在切面上烙下时代的伤口,在短促的喘息中逼视存在的真相。看看这些短句:“麦子黄了。”“井枯了。”“他走了。”“回村,开门,进屋。” “说,开始吧。”“老付说,很好。”每个句号都像铡刀落下的声响,将时间的连续性切碎成断片。这种语言暴力制造出诡异的双重时空:叙述者以蒙太奇手法拼贴出“正在发生”的即时感,而读者却在词语的缝隙里窥见命运早已写就的结局。就像王强蹲在地头数玉米茬时,作者突然插入“三年后这里将竖起化工厂烟囱”——此刻的劳作瞬间被未来的烟尘染成灰烬。
辛留村不是沈从文的边城,也不是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这个没有传奇色彩的普通北方村落,恰恰因其平凡而成为绝佳的观察样本。当刘详在婚宴上喝下第七杯烧酒,当卫东超的拖拉机第四次陷进河沟,当李宝数完卖粮的钞票第七遍,某种存在主义的荒谬感在重复中浮现。作者刻意淡化了具体年代,使得辛留村既可以是90年代打工潮前的最后堡垒,也可以是城镇化浪潮中的任意切片。那个去人民大会堂参会的“作者”和远渡重洋定居西班牙的刘雄,不过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逃离本身成了新的囚笼。
长期恶劣的经济环境使乡村的道德感让位于温饱,这样的境况在我生活的周围也比比皆是,当下,人们看似生活富足了,不过年也能吃上肉了,但人伦关系从古老的乡约转移到新的经济原则,大到乡村选举,小到家族纠纷,几块钱就能破坏村庄的社会关系。那些拮据而卑微的农民,长期忍受生活的折磨,以虔诚的态度对待土地,却未能获得兑现勤劳致富的允诺。在逐渐失去的耐心里,乡村的性格也变了,变得暴躁、易怒、冷漠……
小说中反复出现“短促呼吸”的意象,作者试图以三言两语描述出一个人坎坷的一生,却常常陷入宿命一般的无常之中,所以,书中每一个生病的或者遭遇不测的人,对其描述的文字读起来都使人感觉呼吸急促。防止村民焚烧秸秆的巡逻员的老刘,年轻时风光无限,患病之后女人上吊,儿子在钢铁厂上班,一只脚被卷进机器里,受厂里照顾当了门卫,之后工厂倒闭,剩余的医疗费也不了了之,女儿则由于母亲自杀,对老刘怨恨至深,老刘虽摇摇晃晃地活着,不言不语,但已经如同一截正在腐朽的榆木。跑大车的王闻,天南海北运货,舍不得住旅店,随手带着馒头咸菜,连个火烧都不舍得买,有钱以后又买商铺又开奔驰,在他患病之后,一米八的个子,“全身没肉,如树苗披着衣服”,老付说,这叫“活的啥。”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村书记王本道,却将自己活成这片土地上的另外一个版本。他站在乡村政治的权力中心,深谙乡土社会运行规则的权力艺术,利用利益捆绑、信息垄断、情感操控等手段,不断巩固和扩大自己在村子的势力范围,将体制与人性的合谋发挥得淋漓尽致。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这么多人的命运合起来,就是乡村的命运。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读者,也没有养成一个良好的阅读习惯,一本书拿在手里,往往不是从头看起,而是一目十行先从中翻找出精彩的篇章,挑拣着看,因此,得到的信息大多不够全面,是零散的,不成系统的,这本书390页,拿在手里沉甸甸,当时就没有信心,但就我阅读的体验来看,是异乎寻常的顺畅,这应该得益于其结构的独特——作者没有依照传统的写法,而是依事件、依村庄四季的轮回书写,每个章节既可以独立成文,也是小说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读到任何一章都可以停下,下次阅读仍然可以接续上回,是很轻松的阅读体验。
如果非要在小说里找出什么瑕疵,那么后半部分过于密集的对话编排也许是最显见的弱点。这种“剧本化”的叙事方式虽然强化了观点的碰撞,却消解了小说特有的时空沉浸感,若能适度删减重复性辩驳,在唇枪舌剑间穿插记忆闪回或器物描写,或许更能延续前半部分“以物载道”的美学传统,让思想激荡扎根于更丰沃的叙事土壤。
合上书页时我忽然想起,小说中从未出现“寸木”这个具体意象。或许这个生造的词组本身就是谜底:在广袤的乡土(土广)之上,每个人都是微不足道的存在(寸木),但正是这些“寸木”的年轮里,镌刻着整个时代的刻度。当城市文明的车轮隆隆碾过,这些被切断的木质纤维仍在渗出透明的树汁,那或许就是生命最本真的形态——在注定短促的呼吸中,寻找永恒的律动。
作者简介:贾燕燕,女,陕西武功人,现居陕西省杨凌示范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文、诗歌作品见于《延河》《美文》《延安文学》《中国海洋报》《陕西日报》等杂志报刊,出版散文集《风定落花香》,诗集《北方无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