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静
父亲执笔蘸着浓墨挥洒,墨水潋滟,笔尖恍若游龙翩然,缓缓迤逦成一个大大的“福”字。俯首细嗅,墨香扑鼻,令人心旷神怡,仿佛漫步在春天的花园中。这是春节前我用手机记录下父亲在西安社区写春联的一个特写镜头。
父亲对写春联投入了极大的热忱,仿佛每年一度的写春联,是对他练习书法的最好检阅和肯定。
父亲写得一手好字,在当地小有名气。他的钢笔字隽秀、流畅,我上学时曾收到过不少家书,反复展读,每每从那遒劲有力的字迹背后读出了隐藏着的拳拳父爱,不免感动萦怀,捆扎成一札收藏至今。自从退休后,父亲报名上了老年大学书法班,毛笔字很快就写得行云流水,独具特色。父亲送我一幅装裱好的六尺对开书法作品《沁园春·雪》,字体遒劲有力,中规中矩,标准的欧楷,一撇一捺里充满了力道,透着人生的沧桑与书家的灵性。我抬头仰望墙上父亲手书的一幅《洛神赋》,仿佛看到父亲坐在书桌前描摹字体的模样,那孜孜不倦研习书法的态度,值得后辈传承和学习。
自从练书法以来,父亲每年都要随同清涧县书协进社区写对联。在提笔写字时,搞了一辈子行政工作的父亲每每会滋生出一丝文化人特有的豪情来,只要有人索字,请他写对联,总是毫不推拒,慨然应允,倒贴笔墨宣纸,在所不惜。
自从疫情封门以来,每逢年节,父亲就担心偏远家乡的乡亲们贴不上对联,他认为少了对联的春节过的就是素年,便早早在网上购买一批对联纸,准备好笔墨,屏气凝神,一气呵成,一副副对联在父亲笔尖下游动出一派欢乐祥和的喜庆气氛。父亲在村民群里耐心地倾听乡邻们的需求,各家各户门窗上的、猪圈羊圈的、鸡舍的、粮仓的……尽可能满足大伙儿的心愿。门窗上,父亲根据掌握的各家情况,写了不同的吉祥联;羊圈鸡舍是“六畜兴旺”;石磨石碾子分别是“白虎大吉”“青龙大吉”;灶王爷前必定是“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春联写好后,父亲又让弟弟开车冒着严寒陪他行驶几十里山路,将鲜红的对联分别送到各家各户。父亲已届古稀高龄,患有严重肺气肿,戴着厚厚的口罩使他的呼吸尤感不畅,鼻尖被寒风冻得通红。然而,那几天精气神却格外好,眉宇间藏掩不住作出奉献的成就感。
父亲有一个本子,记了密密麻麻各种对联词,有过春节的,有婚礼丧葬用的,有孩子过生日满月的,也有乔迁之喜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除了研习欧楷,父亲也擅写行书,常常手握毛笔,气定神闲,挥毫运墨刷刷写一副“向阳门第春常在 积善人家庆有余”、一副“天增岁月人增寿 春满乾坤福满门”,皆是向善向上的内容,无不承载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底蕴与精神气质。遇牛年,父亲潇洒挥毫:“牛主乾坤春浩荡 人逢喜事气昂扬”;遇马年,父亲笔走龙蛇:“雄狮竞舞中华志 骏马奔腾民族风”;遇龙年,父亲则挥笔疾书一副:“龙腾盛世歌新岁 春满神州舞大龙”……父亲以墨筑梦,在书房里挥毫泼墨,墨香与纸韵交织,宛如舞者在黑白之间翩若惊鸿。
今年接来父母在西安过年。父亲的勤奋令我钦佩,每日闻鸡起舞,等我起床差不多已临帖三幅。每次写好后,总会擎举在手里,让我仔细观看品评一番,我对书法是外行,根本不懂得技法和要领,经常纵览一眼,毫不客气地指出字帖中存在的笔墨略重或者写法各异的,总之是一些我认为的“瑕疵”,父亲总是虚怀若谷,并不介怀我说的对错。
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坐在阳台的桌前,父亲给我分享许多书家的经典字帖。那一刻,我突然感到自己很幸运,已近天命之年,仍然有一位古稀之年勤奋好学的父亲在前面引领带路,共同读帖,享受翰墨之乐,这该是上天赐予的福泽呀!
父亲让我给书房门上编一副对联。我根据爱好即兴编了一副。上联是“墨润书香涵大智”,下联是“笔写春秋总关情”。父亲书成后,将“智”改为“志”,一字之差,我当即明白父亲不动声色的告诫,“涵大智”是自吹自擂,而“涵大志”则有鼓励和奋发的意味。父亲这副对联,每一笔画,都仿佛具有无限的生命力,散发出深沉而又细腻的情感。默默凝视着油墨飘香的对联,感慨万端,父亲永远是我眼里最朴素的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