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圃,原名陈宇,现居深圳。著有长篇小说《拖神》《结发》《我们走在大路上》,小说集《契阔》《只有死鱼才顺流而下》,散文集《草木人心》《跃跃纸上》等。早期曾获台湾联合文学奖、广东省小说奖、广东省青年文学奖、“岭南文学新实力十家”称号等。其最新长篇小说《拖神》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22年度中国好小说”、第七届长篇小说年度金榜等。书画作品多次在国内外展出,曾获亚洲美术双年展银奖等。
厚圃给《文化艺术报》读者的题词
文化艺术报:厚圃好,首先祝贺您的随笔集《跃跃纸上》热辣问世,并入围了“探照灯好书11、12月32部中外文学佳作”书单。这也是您继2022年出版长篇小说《拖神》、散文集《草木人心》之后的又一部力作,能否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本新书?
厚圃:这本书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精选了我近年来在全国各大期刊上发表的部分随笔,全书分为四个部分,第一辑“尚识食”,第二辑“换季”,第三辑“静中成友”,第四辑“跃跃纸上”。主要写的是深圳和潮汕平原的乡情民俗、美食、人文气象,同时融入了我在绘画创作中的灵感闪现和对亲朋好友的深情厚谊。书中的数十幅水墨画也是我闲暇所画,希望这些插图能让读者更直观地感受到文字的内涵,同时可以展开自己的想象力,形成自己心的专属画面。文字虽说只是某种符号,但它蕴含的色彩绚丽丰富,之中的万千世界更是每个读者私属的天地,希望这本书的文字和插画能给予每个读者独特的情感体验和价值。
文化艺术报:很多作家的书的序都是请一些名人名家来写,这本书的序却是您女儿写的,而您的上一本散文集《草木人心》的序是您父亲所写,您的初衷是什么?
厚圃:确实如您所言,一本书如果请一些名人名家来写,自然能体现书籍的专业和分量,对于读者了解一本书、增加他们的信心来说,确实是一种比较简洁省事的好途径。我选择家人给我写序,一方面是他们既是我生活的参与者,也是距离最近的观察者,自然对我的所思所感体会更深,写的序也能让读者从另一个角度了解这本书;另一方面在我看来,书籍本身就是一件生活的艺术品,有了家人的感受将更加圆满。再说能和最亲密的家人在一本书上相遇,这是远比血缘更有趣和奇妙的“相见”,因为血缘的相遇是一种被动的自然属性,是细胞和细胞、基因和基因,是“物质”性的相遇,而文字的“照见”却是人的主观能动性的选择,我们是作为独立的个体在精神上的相遇,这种相遇在我看来更高级更有意义。
文化艺术报:您为什么会走上写作这条路?您的第一篇作品是什么时候发表的?
厚圃:我们所成长的那个年代,没有太多的娱乐,白天,我和小伙伴们大都奔跑于荒山野地,捕鱼捞虾打泥仗,身上糊成与土地一样的黑褐色,到了傍晚,我们三两下扒光饭碗,好悄悄紧跟某个乡里的大人混进附近的露天剧场,坐在花岗岩做成的条凳上看电影、听潮剧,时不时还有艺人说书。更多时候,我们聚集在村口的大榕树下,听乡亲们讲“古”,那些奇闻异事牢牢地吸引着我,尤其是英雄传奇,年少的我常常臆想着自己是个游侠,可以在“江湖”上纵横驰骋。
相比于“写”,其实儿童、少年的天马行空的遐想来得更早,我最早是将“胡思乱想”画成了“小人书”,大概那个时候我就爱上了编故事。每晚睡觉前,都会在脑子各种编织,想象自己无所不能,于是眼前的黑暗便幻化成有声有色的画面,或是硝烟弥漫的战场,我与敌人拼刺刀贴身肉搏,或在喧嚣市井路见不平一声叱喝,有时竟然被自己的正直和勇敢感动得热泪盈眶。后来上学识得几个字,便开始在图画下面增加些叙述性的文字,使它变得更加通俗易懂。
大概就是孩提的这些写写画画的经历,让我在认识更多词汇和句子后,有了“写”的冲动,记得高二时,我的一篇小小说发表在了县里的杂志上,这给我带来了创作的认可和鼓励。
文化艺术报:您曾说过童年记忆是一个作家取之不竭的宝库,您能具体谈谈您的童年经历是如何转化成您的创作素材的吗?
厚圃:我的童年是在潮汕平原的一座古镇度过的,古镇地处城乡交界,我既可以与乡村的孩子一样融入原野,也能够感受到那个时代街头里巷的小市民生活。故乡就像门前的樟树林,特有的气味一直缠绕着我的童年少年,并绵延到我的青年直至今天,给了我认识现实世界的独特经验和解决生存的特殊智慧。对于每一位作家,故乡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源泉,不但可以回顾还可以远望,并通过人生的种种体验赋予它专属的想象,这种独特的养分一直滋养浸润到骨子里,绵绵不绝。譬如乡人的淳朴善良,可以使你从狭隘的个人经验和自恋情结中脱离出来,去关心和理解别人;譬如大自然,可以开启你的心智,让你的根须扎得更深,长得更繁茂。童年的记忆就好像是一座巨大、敞开的粮仓,我可以源源不断地从里面搬运出所需要的经验、思考和想像,再与当下的时代和生活无缝链接,因为其实世界和生活的本质从来没有变过,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没有“进步”过,早期的进化经历只有在考古中求证,人类已经彻底失去了自己的“进化”记忆,当然伴着失去的还有生存意义的“哲学”思考。写作离不开文字,文字离不开编织,我喜欢把最原生态的故乡“俚语”编织起来装进一个容器里,等待着它发酵,酿出好的酒来。所以我经常提到,潮汕平原于我是一个“母体”,一个精神的故园,对她的表述既是我内心一种自然的反应,没有主客体之分,另一方面我又常常跳出这个母体,作为主体去观察、审视和分析这个客体,这种相融和分离提供了我独特的经验和体验。因此我作品中的人和事带着我的乡土,又一个猛子扎进了现实的海洋,形成了我作品的两大主题,一个是故乡,一个是都市,在这之中,故乡俨然不再是真实的故乡,而都市也不再是感官下的都市,而那些从家乡出发走进城市的人,表面上看已经“化蛹为蝶”变成了城市人,而实际上不管走到哪里,都走不出故乡走不出童年。
生活是文学创作的源头活水,不管是在故乡还是在深圳,我的周围多是些命如草芥的小人物,时代的强音很有限地在他们的层面上留下一点点余音,他们的生活或者说生存大多是些鸡毛蒜皮、油盐酱醋,对生活的束手无策几乎是他们生命中的常态,他们本身不缺善恶和追求,对生存权利的渴望超越了生存本身的意义。正是这种心态和状态,构成了一种没有立场的特殊立场,这种立场是底层的、世俗的、民间的,彰显了活脱脱的生命力,这是常常令我感动的力量,也是我非常珍视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激发了我的创作热情。我始终认为,作家不应该刻板地描画出生活的外在面貌,而是直指人心,揭示出一些具有普遍意义的东西,引发哲学思考。这就好比煲一道百味杂陈的老火靓汤,要有耐心和恒心,真诚就是你煲汤的火,而食材和药材更是要精心挑选,工序(技术)大可入简避繁。
当今社会纷繁复杂,科技日新月异,时代变化超出我们的想象和预期,但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对主流文化保持适度距离和应有的警惕,怀着对现实的质疑和批判,我始终坚持认为,无论是作家还是别的什么艺术家,保持自己的“不入流”是非常重要的。
文化艺术报:有人说,我们成年以后的行为都是在“拼图”,在试图弥补我们童年的缺失和遗憾,这个问题您怎么看?据了解,你们家曾获得首届全国书香之家称号,可以简单介绍一下您的家庭吗?
厚圃:这个说法我是基本赞同的。缺失和遗憾是我们成长的主调,儿童时期我们的能力有限,对世界的探索方式也很有限,所幸我的原生家庭还是很幸福的,虽然物质上不免匮乏,但我的父母对我们的教育一直很宽松,也很支持我们的兴趣爱好,我的两个妹妹都是学音乐的,我学的是美术,后来读的专业也是设计。所以在这个层面上我没有太多缺失,应该说,整个成长经历还是愉悦的,唯一的缺陷就是年少的我因为理解力不足,对潮汕平原传统文化的保守有些不满,所以我一直想要看更大的世界,求学时也就义无反顾地去选择北方的学校。我很感谢那段北方求学的经历,因为地域文化的差异,使我成年后可以更加客观地回望童年,回望故乡。
我以为艺术创作者,就是现实世界的造梦者。我陆续创作了一些与“故乡”相关的散文和小说,不光是我对个体生命的理解、对故乡文化历史的梳理和怀恋,更是对我少年时对世界认知缺陷的整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故乡完整了我的文学,而文学完整了我的人生。
文化艺术报:请问是什么样的力量驱动您的文学创作?
厚圃:作家梅维丝·加伦特说过,“我仍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驱使一个心智健全的人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过,非要穷尽一生描述不存在的人物。”这话其实说得蛮有意思和哲理的。我觉得写作肇始于有“话”要说,并在这种叙述中找到了乐趣。写作能让一个人得以生活在自己的信念里,用自己的眼睛去洞察“他者”的命运,这个“他者”的命运带着巨大的不确定性,在你面前展现出无限的可能,这种和“他者”的关系是罕见和珍贵的。因为规训让我们变得“同一”,现实中我们缺乏也不能够拥有“他者”的存在体验,但在作品中,有无数个“他者”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同时“他”和我的互动让我更加理解了“我”的存在,理解了世界的多元、个体的价值,因此创作对于我来说充满了不确定的欣喜,它让我找到自己和这个世界最稳固的连接,这种感觉有人称为“心流”。这大概就是我写作时的状态,这种状态所产生的满足感无与伦比,这应该是我也是很多艺术家创作的驱动力吧。
文化艺术报:您在从事文学创作中获过不少的奖项,能否告诉我们哪一个奖项对您的文学道路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厚圃:2008年,我在网上无意中看到了台湾《联合文学》的小说比赛公告,就给他们投去一个中篇一个短篇,结果命中率很高,短篇小说《橱窗里的女人》摘取了久负盛名的台湾“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中篇小说《喜娇》以一分之差与中篇组第一名擦肩而过。这个奖项给了我极大的鼓舞,原来文学评判的标准竟然可以天差地别,在此处无人问津,到彼岸被视若妙品。
文化艺术报:相比于别的作家,先写中短篇而后再创作长篇,而您是几乎长、中、短篇同时出现的。您先后出版过两部中短篇小说集,《只有死鱼才顺流而下》和《契阔》,它们对于您而言具有什么样的意义?您如何看待中短篇小说的创作?它与长篇创作有什么区别,又有什么关联?
厚圃:这两个集子里,我挑的都是些读者喜欢或者我个人偏爱的作品,算是对个人创作的阶段性总结。人生其实就是由各种碎片集结而成的,写作也一样,是有阶段性的感悟和思考,它们构成了我整个文学创作的生命历程,和我的个体生命一起成长和成熟,在文学这个丰富和广阔的虚拟空间里,我完成了每个阶段对世界和人生的认知和所有的想象。
中篇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我曾打过一个比方,它是武器中的“峨嵋刺”,寸短寸险,非武功高强者不敢去碰。短篇小说讲究发力,讲究速度,讲究精准。江湖上有“宁挨十刀,不挨一戳”,是因为这一戳奔着致命的地方去,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击中读者内心最柔软的地方,瞬间束手就擒。相比之下,长篇却是一次跋山涉水的漫长旅行。如果说思想的高度筑起了长篇雄伟的龙骨,那么情节和人物就是疯长的血肉。长篇小说在看似不经意的细节中穿结套叠,一滴水推动另一滴水,一朵浪花推动另一朵浪花,从而形成了后浪推前浪,中间有无数深不可测的漩涡,最后掀起巨大狂澜……中短篇小说的创作对我来说,既可以生发出独立的艺术品,也是长篇创作的积累与训练。
文化艺术报:说到长篇,就不得不提到您的《拖神》。这部长篇小说甫一问世便获得广泛的关注,60多万字的体量,如一方巨石掷向文坛激起千层浪,有评论家惊呼,“潮汕小说也有史诗”。《拖神》不仅给您带来了良好的口碑,也获得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好小说榜五佳、第七届长篇小说年度金榜五佳等多种全国性荣誉。记得您在一篇创作谈中说道,您在小说里写人性,更写“神性”,关于这一点,能给我们详细介绍下吗?
厚圃:《拖神》这部长篇小说的宗旨就是写“人”,一切都是围绕人来创作的,这部作品看起来奇数章是在写神、写鬼,只有偶数章在写人,但事实上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写神写鬼都是为了写人,在人神鬼的关系中我一直在试图“神话”人,召唤人类蓬勃的生命力,塑造出平凡人的“英雄”。西方流行文化的一代宗师约瑟夫·坎贝尔曾说过:“英雄是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都隐藏着的神性,只是等待着我们去认识它,把它呈现出来,接受冒险的召唤,跨越阈限,经受考验。”《拖神》构建出了以陈鹤寿为代表的平民英雄谱系,我希望通过我笔下的人物唤醒每个普通人内心的“神性”,这是一个关乎每个人应该怎样活着的命题。
文化艺术报:您曾在一次媒体采访中表露出您对于长篇小说《结发》的喜欢,您说这是您迄今为止写得最富于激情的一个作品,壮阔的情怀,历史的阔度,情节的跌宕,还有关于黑夜的象征赋予,民俗风情的描绘,都让您在写作中找到了飞翔的感觉。《拖神》的创作构思、手法和《结发》的不同之处是什么?《拖神》被一些评论家誉为潮汕文化的超级“百科全书”,您在创作中是如何将故事和“百科”有机结合起来的?
厚圃:在创作《结发》这部小说时,我思考较多的是,渺小的个体命运在历史、时代、岁月的洪流中,不过是一个偶然的漩涡,即便如此,对生命的体验、对生活的坚持仍会将人们推向不可知的彼岸,而这种对存在缺陷的追求也就是幸福的追求,正是我在作品中所要寻找的。对于这部有着“命运感”的作品,我采取多运用于中、短篇的“旁白叙事”手法,让“苏庆丰”和“孙瑞芬”的儿子的絮絮叨叨一直贯穿整部作品。当时那种创作状态相当好,情绪被一股遏制不住的诉说的欲望所推动着,有喷薄欲出之感,我相信读者在字里行间仍可以感受到那种勇往直前、无所顾忌的莽撞和激情。
到《拖神》这个时期,我已人到中年,可以说眼界的拓展和知识的积累都有了较大的提升,我更多的是想要突破,对惯常的写作方法做出新的探索和重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对中国文学来说已经不再新鲜了,而且也催生出非常多的优秀作品。我不能再重走这条路了,我想探索新的、属于咱们中国人的东西,也就是所谓的“民族魔幻主义”,我企图通过潮汕大地特有的文化、传统、故事甚至讲故事的方式等,来探索中华民族的发展史,往大处讲,是探索人类的文明发展史。它不是某个事物、动物或者某个人的“魔幻”,它是精神上的魔幻,也是世界本质形式的魔幻。所以说,这部小说不是披着魔幻的外衣,它呈现的是自然和超自然以及人类的本质、意识和组成世界序列的“超魔幻”,如果读者能真正读出这个民族的“超魔幻”,我想我写作的真正目的就达到了。
说到“百科全书”这个事,《拖神》中确实有很多常识、知识、文化溯源和传承,但是小说毕竟是小说,不是论文也不是“纪录片”,它必须要以故事情节人物的发展为基础,其他的任何东西都不能喧宾夺主。您说的“有机”结合,这个词很准确,在我看来“有机”的重点就在于一个“化”字,第一不能将材料囫囵吞枣,第二要变成自己的东西,写起来才会从容有度、腾挪得当,不会生硬。无论是讲文化还是讲历史,都要跟着小说的情节走,应该说这些“点”是小说的细胞,是要形成血肉形成骨骼的,最后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有血有肉的存在!在这中间,小说的脉络和结构一定要很坚实和清晰,不管是单线还是多线,是三维还是多维,否则小说就散了,立不起来了。《拖神》这部小说采用了多维的结构,从人鬼神的视角来观察和经历樟树埠六十年的变迁,之所以选择樟树埠,因为它的面貌正是那个时代中国的一个缩影。
文化艺术报:您的几部长篇小说都是以家乡潮汕平原作为舞台,您说那是您的第一故乡,深圳是您的第二故乡。请问您的两个“故乡”对您的文学创作有哪些影响?
厚圃:“故乡”这个词本来就是有多层指向的,既有地理学、生命学意义上的具体指归,又包含着历史、精神、艺术等精神指涉和情感认同,它涵括了多重意义,超越了时间、空间界定,是一个能引发共情和诗意想象的词语。故乡对每一个人的生命而言,都具有多重的象征意义,可能象征着儿时的美好,也可能象征着自我的理想化人格,同时也有可能象征着精神的故园,有时还象征对某个重要人物和事件的记忆。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诠释着“故乡”这个词不同的含义。对我而言,“故乡”既是回忆的存在,也是真实的存在,是理想和现实的交融,也是我的希望之所在,它代表着我对重构民族精神家园的一种希冀与憧憬。可以说,我是带着些许遗憾离开故乡的,后来在成长的岁月中包括在深圳,我一直在追寻自我的救赎,同时去超越自己,从而寻找生命中更高的境界和价值所在。《结发》和《拖神》这类作品就承载了我这样的情怀。
深圳作为我的第二故乡,我工作和生活的城市,让我有了一个新的角度去重新认识我的潮汕、我的乡亲。这些年我阅读了很多国内国外的书籍,也到过世界各地旅行,近距离观察他国他乡他人,因此再来思考和总结潮汕乡亲以及国人,就有了更客观的认知,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在“此山中”有时能看得更清楚。
深圳有很多潮汕人,在他乡即故乡的现实社会状况下,我们其实很难分清哪里才是我们的故乡,大部分人所说的“乡愁”,无非是对现实世界的遗憾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无非是一个自我救赎和成长的语境下的词语。我觉得不只是在文学上,在我们的潜意识里,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突破时间和空间的“故乡”,这也是我们生活的动力和希望。
我很感谢潮汕平原的特殊的地域和文化给我的滋养,如果没有这块神奇的土地,我想我不可能建构起我的小说世界,同时我也很感谢深圳带给我的开放和包容,让我在回望中全方位地理解我的家乡,也从这个切入点,让我更了解我们的民族,更理解华夏大地生生不息的原动力。
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也无论是潮汕平原、深圳还是中国的其他地方,有些东西都是共通的,在这个语义之下,我希望我的作品不是某个地域的作品,它应该是这个地域的一只“眼”,通过它,有更多的读者能够看清生活的本质,更多地思考信仰和时间这类永恒的话题,从而更加关注自身的命运和个体存在的价值。
文化艺术报:我发现您对语言的要求很高,针对不同的作品,使用的语言风格都不尽相同。比如《拖神》中的语言粗犷浑朴、意蕴丰实,在《结发》中是明快灵动、轻松幽默。再比如在您的《草木人心》和《跃跃纸上》里,语言却又是清新洒脱,带着独特的韵味,洋溢着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素养。如此多变的语言风格,是刻意的还是不由自主的?
厚圃:文学语言是诠释作品内涵,影响读者观察、感受与理解的重要途径,没有好的语言,就不可能有好的作品。汪曾祺先生曾形象地把使用语言比作揉面,面要揉到了,才软熟、筋道、有劲儿。也就是说,语言是要经过千百遍锤炼出来的。好的语言可以张扬可以内敛,可以简约可以繁复,可以湍急可以舒缓,可以沉郁可以尖锐,但必须是不做作的,没有隔着人心的,而且透过它的表面,读者还可以窥探到作者的自身的文化积淀和审美情趣等等。
语言风格的形成,其实与一个人的性格的形成一样复杂,既有先天的因素,也有后天的影响,在漫长的阅读和创作过程中,也是一个作家语言日渐精进、逐步形成风格的过程,它一般要经历由拘谨到自由,再从自由走向含蓄,这其间也是作者一个彷徨、界定、认知、感悟、尝试的过程,犹如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灯绳,终能等到眼前一亮的时候。
至于针对不同小说作品使用不同的语言风格,那是因为小说本身的内容、时代背景和人物的性格不同,所以要非常讲究,否则就完全不搭调,失去了真实感和感染力,犹如隔靴搔痒。随笔也一样,个中物事不同,感悟不同,语调自然也不同,有“刻意”的成分是为了避免张冠李戴,更多是自然的成分,让人物和东西都动起来,自己说话。
文化艺术报:您能谈谈您的阅读经验吗?它是如何影响到您的文学创作的?
厚圃:我当下的阅读比较驳杂,只要是优秀的作品都会找来读一读。博尔赫斯说过,“我一直认为,天堂就是图书馆的样子。”在那个著名的短篇《巴别图书馆》中,他甚至将图书馆扩展为整个宇宙。他想象着宇宙就是一个永恒的图书馆。卡尔维诺似乎也有同感,他在评论伽利略时谈道,宇宙是一本在我们面前打开的大书,除非你明白了用来书写它的语言和符号,否则你便不能读懂。所以真正的阅读,其实并不局限于文本,它包括了对事物方方面面的认识和体验,上网、看电影、外出旅行……至于关注世态、体悟人生,那是一种更高境界的阅读了。对于文本上的阅读,我喜欢纯粹些,没有功利心,为读书而读书,可事实上,几乎所有有用的阅读都会转化成一股养分,滋养着作家的文学创作。打个比方,阅读就像阳光对江河湖泊水分的蒸发,终有一天又会形成雨雪滋润大地。当然,阅读和写作还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它们是“缓解我们的必死命运的最有效的方法,通过它们,我们战胜时间的侵蚀,变不可能为可能”。这话不是我说的,是略萨。
文化艺术报:在现在这个阅读“碎片化”的年代,什么都图“快”,您有没有考虑创作《拖神》这样体量巨大的长篇小说,是不适应当下的阅读习惯,会吓跑不少读者的?
厚圃:您说得没错,我们的时代进入了某种“飞逝”,我们都活在“瞬间”,这“瞬间”同时也在秒杀我们,什么都需要立竿见影,奶嘴文化盛行,延迟满足感的获得不是每个人都能等的,而即时满足的东西通常价值都很有限,就像没有人会用快餐来定位自己对饮食的终极梦想一样。长篇小说因为它的鸿篇巨制,更能考验一个作者的激情长度,还有耐力,就像跑步,有短跑就一定有马拉松。我个人觉得,长篇小说更能全面反映作者的功力,同时也能让作者把自己的探索和思考尽情展现,既可探索岁月长河的波澜起伏,又能徜徉于时代的广阔画卷之中。如果读者愿意,尽可以在里面寻找人生真谛,探究人性更为复杂的奥妙,以及大千世界之林林总总。
当下长篇小说确实“不受待见”,它确实不是大众娱乐或消费的主要对象。我写是因为我喜欢,我有表达的欲望,当然如果能够给读者带来一点感悟和共鸣,那就更好了。只要还有读者读我的作品,或者哪怕一个也没有,我想我还是会写下去,没有了功利的需求之后,你就彻底自由了。
文化艺术报:您对于创作有没有量的要求?您认为最满意的是哪一部作品?
厚圃:对于创作我没有量的要求。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可以按部就班地去完成,唯独艺术创作是难以把控的,啥时候有灵感啥时候来兴致,作家说了不算。艺术就是一匹野马,你既无法驯服它,也无法讨好它,只能顺着它的性子来。更何况,写一本好书,胜过写一百本平庸的书,所以量多又有什么用?当然,我的产量也不高,其中能让我稍感满意的就更少了。如果非要说自己偏爱的,我以为是长篇小说《结发》《拖神》,还有《喜娇》《永生》等两三个中短篇小说。
文化艺术报:您不仅在文学创作上成绩不俗,在书画、收藏、摄影等方面也有广泛兴趣和细致的研究,这些对于您的写作有益处吗?
厚圃:我以为,一位作家要走得更远,需要不同的艺术形式来启迪、观照、补给、滋养、促进、提升。譬如只有对传统文化的深刻体悟,你才能写出与其他国家和民族风格迥异的作品。我曾说过,我是文化的杂食主义者。一个写作者,最好能够拥有一副强大的“肠胃”,可以吸收、接纳、消化各种有益的外来文化,并化为自己的血肉。当然,作为一名拥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写作者,在生活态度上可以豁达热情,在人格上却要做到独立不羁。一个中国的写作者,在理智上认同现代意识和西方美学观点的同时,不应当舍弃自己的文化传统和艺术精神。
文化艺术报:最后,您能不能告诉读者们,您最新的创作计划是什么?
厚圃:我一直在写一些散文杂文,至于长篇小说嘛,正在阅读一些材料,一方面我想写写民国时期国门大开西风东渐、岭南传统文化和艺术在这种时代背景下所受到的冲击和进行的改良。另一方面我又很想写一部关于城市的小说,来回馈我在深圳这三十年的生活。目前还不是特别聚焦,需要时间来沉淀。
文化艺术报全媒体记者 刘龙 赵命可(本专栏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