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在咸阳永寿。大伯从鸭口煤矿退休后一直住在铜川新区。大前年,父亲和大伯在老家各自盖了新房。清明前,他们老哥俩“飞”回村子,入冬前又回到城里,如候鸟般遵守着自然的节律。
头门朝南,朱漆喜庆,门楣上书有几个大字:家和万事兴。门口是一条宽阔的柏油路,直通县上。头门开合,吱呀有声,就像一场美梦,大妈说。过去穷怕了,想都不敢想的事现在成真了,呵呵。前院靠西墙处有一花园,砖头镂空堆砌,围成栅栏。大妈爱花,特意从铜川带回了花种子,她说铜川的花要是开在老家,那么两个故乡的心就挨在了一起。像月季呀,芍药呀,郁金香呀,波斯菊呀,这些北方常见的花草,于花园里参差错落,相互拥挤,各自遵守自己的时间,次第盛开,默默凋谢。其中一种花,我没见过,大妈介绍说那叫虞美人。哦,虞美人呀,我知道,她是……话到嘴边我却咽了,虞美人就是虞美人,无关其他。
北墙根下一溜子蔷薇开得正好,粉的,黄的,白的,还未走近,蜜蜂和蝴蝶已先一步替我嗅闻香气了。踩着香味的梯子,它们肆意攀爬,左右跳跃,一面墙都是花。
离蔷薇不远的地方,辟有一畦菜地。清明前后,种瓜点豆。老家在北山深处,春天来得晚,种菜也就迟一些。选了清明后的一个响晴日子,大伯换上布鞋,天麻麻亮就开始翻地。早饭好了,地也翻完了,他端着一碗玉米糁子站在地头,边喝边欣赏自己的作品,脸上掠过一丝惬意和满足。土地晾上两三天,就能播种了。黄瓜呀,西红柿呀,豇豆呀,韭菜呀,芫荽呀,玉米呀,各有自己的领地,好邻居们都暗暗憋着一股劲呢。大伯还给辣椒留了一坨子地,要等到五月份才能栽种。
下种后,大妈说他天天都去菜地蹲守,像个孩子似的,巡查着地里的动静,这儿瞧瞧,那儿看看。直到有一天,后园传来一声惊叫。大妈闻声急忙从灶房跑出来,还以为出啥事了,原来是玉米出苗了。老小老小,越老越小,真是个老顽童。那是新房建成后他们头一回种地,种子破土的喜悦,绝不亚于当年堂妹考上大学。
到了秋天,金黄的棒子堆在院里,老两口坐在地上搓玉米。搓着搓着,大伯突然流泪了。大妈问咋了,大伯说眼睛进虫子了。后来大伯、父亲和我一块喝酒时,他才说出了实情。他看见满地的玉米顿时想起了遥远的饥饿年代,没忍住眼泪就出来了。我们这个大家庭,九零年以前挤在一个简陋的窑院里,穷啊,祖父经常为粮食发愁。再早一些,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父辈们遭过饥饿的罪。在我记忆里,家里住房紧张,我们一家四口凑合在一孔不足十个平方的窑里;大伯一家四口容身于一孔不足八个平方的窑里;三叔一家四口借住在别人家的一孔闲窑里;五叔刚结婚,住在临时搭建的一间土坯屋里,空间逼仄转身都困难;祖父和牛待在一孔黑咕隆咚的窑里;四叔在外求学很少回来;祖母和姑姑睡在灶房窑。印象中祖父爱看书,除过放牛,其他时间基本都交给了罐罐茶和书籍。在牛窑,他就着昏暗的油灯,品着茶的苦涩,老僧入定般读那些我不认识的老书。
父亲和母亲平时住在县城,老家有了房子后隔三岔五就回去,务弄菜园子成了退休生活的必修课。今年清明,老哥俩再次相约回乡,祭祖,种菜,体验山村归隐之趣。每天早晨,朝暾鲜美,空气清新,信步于田间阡陌,就连心跳也是新鲜的,父亲如是说。走在土路上,心里感到踏实,脚步似乎也有了力量,大伯说他就爱闻这露水打湿的泥土的芬芳。有时,弟兄俩会沿着村道西行,花一个时辰走到一个叫崾岘的地方。据父亲讲,那里曾是他们下沟斫柴背柴上沟后休息之所,现为林木覆盖,已难觅当年旧迹。他们甚至还驱车下过泾河滩,要知道那段路可是陡峭险峻得很呐,老夫聊发少年狂,真拿他们没办法,唉。
某一天,我偕妻儿回老家,刚进门就被院里的情景感动了。父亲找匠人把他和母亲结婚时的柜子重新油漆了一遍,正搁在院里晾着呢。我没说啥,我理解父亲的良苦用心,他是想留住一段回忆啊。待走近房子,里面的摆设更是让我内心一颤,黑柜上置放着祖父用过的书架,几本老书沧桑着遥远的旧时光。随手翻开《儒林外史》,扉页上爷爷的手迹清晰可见:耿宝珊,一九八五.八.一八于永寿新华书店。
候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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