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心剑
澳门回归之前,对我来说是个谜。
澳门回归之后,曾游览过一次,感觉它的角角落落里都藏着故事。
我从港岛乘坐轮渡奔赴澳门那天,同行者是一位早年归国的老华侨金教授。他幼年曾在澳门生活过,此番旧地重游,大概是想排解乡愁。金教授上了年纪,拄着拐杖,时不时需要人搀扶。一路上听他讲述澳门昔日风情,倒也不寂寞。
踏上澳门半岛氹仔码头,晚上两人同住新葡京旁边一家小旅馆。入睡前,他诚邀我翌日陪他去一个叫八角屋的地方。我对此地很陌生,想着应该是个不错的风景点,就满口答应。
天亮起来,我们一起赶赴八角屋。结果在路边向几个人打听,皆摇头表示不知这个地名。金教授见我眼里露出疑惑,忙解释说,八角屋不是个名胜,只是他小时候常去玩的地方。他漂流海外数十年,如今澳门变化也很大,一般人不知道它,也在情理之中。
终于在路边花坛旁,有个老太太搭茬,说她知道在哪儿。然后指点应该怎么搭车,怎么拐弯,从哪儿到哪儿,再到哪儿。我听得迷迷糊糊,都快晕过去了。金教授却连连点头,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
澳门尽管是个弹丸之地,我和金教授还是费了不少周折,终于找到了八角屋。看到它的时候,我不禁有些失望,根本称不上雄伟建筑,甚至都不能算一座像样的房子。它座落于十字街头一个突出的三角区,是一幢孤零零的小亭子。要不是有上下三层,有圆有方,几乎就像是一座岗楼。亭子占地面积也不大,顶多十几平方米,屋檐廊柱古色古香,带有明显的民国时期潮汕风格。
亭子入口,开着个小门楼。走入里面,才知道是个小图书馆。靠墙壁处都是书架,摆放着密密麻麻的书籍。靠近门口处,有个小柜台,里面坐着一个女管理员,看见有人进来,就笑吟吟地起身一鞠躬:“欢迎光临!”
通往二楼三楼的楼梯,非常窄小,仅能容两人侧身交错经过。每层的布局基本相同,都是靠墙一圈书柜,中间空旷处有阅览桌凳。听金教授讲,这里面的书都是有钱人家捐赠的,供买不起书的穷苦人阅读。管理员也都没有薪水,由热心读者轮流值守。我没想到在人欲横流的澳门,在摩肩接踵的街头,竟然有这样一个温馨的去处,颇感意外和惊诧。但毕竟是街头图书馆,条件十分简陋,坐了片刻,便觉得索然无味。
然而金教授感受到的激动,却和我大有不同。他孩子似地上下楼奔波,看遍了所有的桌椅板凳,连几个窗户都不放过,逐一地打开又重新关上。然后沿着书架去翻书,忽尔像淘到宝物一样欣喜异常:“你看,你看,这是我小学时候读过的书,作过记号,竟然还在……”
我淡淡地说:“金教授好像对这里很有感情啊?!”
他感叹一声,用沉痛的语气给我讲起了往事。
他原本是东北抚顺人,“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人占领了东北,到处烧杀抢掠,强奸妇女。他的父母不幸遇难,跟他相依为命的两个姐姐,觉得在家乡活不下去,就把锅底的煤灰铲下来,把脸和手都涂抹得漆黑,装扮成男孩,拉扯着六七岁的他,挤上轮船流落到澳门。为了生存,两个姐姐去给人当女佣。他一心想读书,又交不起昂贵的学费,就整天泡在这个八角屋,读免费的小人书。在这里,他靠着请教别的读者,自修完了小学课程,又接着修完了中学的课程,最终考进了大学预科班。
他忽然动情地说:“在我眼里,这个八角屋,就像是我的母亲一样。是她,在我最孤独无助的岁月里,替我遮挡着风雨;在她的怀抱里,我感受到了温暖,感受到了抚慰;也是她,用书籍照亮了我前行的路。”
我搀扶着他慢慢下了楼梯,来到八角屋外面。
金教授望着这个陈旧的古亭,一直恋恋不舍不忍离去。忽然,他开口说:“我今年七十八岁了,也许这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来看望老母亲!”说着,不觉双膝跪地,对着古亭门楼恭恭敬敬地三叩首。
我理解他沧桑悲凉的心境,在一旁不禁潸然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