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在城市的景象中,从不随时间意志而变得过时老旧,也不会成为城市新时尚的代表和现代性的标志。它是蒸汽机时代的产物,既不古老也不现代,但却能够穿越时空。它在当下任何一个后现代的都市风格中,都能找到自己恰当合适的位置。有些东西会在时光里衰老,包括我们每个人自身,但火车站似乎是个例外。对城市生活而言,它的存在从未显得不合时宜,从来不受时间性的限制。
火车站的魅力藏在它的氛围,它的气息里。那种拥攘中夹带的徐缓,在别处是极为少见的,尽管今天乘飞机出行更为快捷,但有些人依然习惯坐火车旅行,为的是享受在车站广场前的短暂漫步。坐在候车室里静待下一班列车到来的间隙,就像感到时光与未来在心中停顿下来一样奇妙。
过往年代的有些记忆能够在火车站里驻留,是因为许多事件常常就发生于其中。在老电影镜头里,火车站总能为人物的在场与缺席,带来电影难以言喻的效果。电影不失时机、恰到好处地抓住了火车站作为生活符号的隐喻,无论以它为背景,还是以它为主题,都是电影展现时间变化曲折蜿蜒有力的方式。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经历,有不少是从火车站起步的:一列绿皮火车,冒着白烟蒸汽从城市开出,载着人们奔向远方,火车站成了各自人生的起点或转折。正是因为火车站时常在电影中与我们的人生形成的交错,让我们回忆起自己的经历,就像是在看一场电影。
火车站为我们保留着对于远方的想往、期待和神话。最终都转化为我们永生难忘的一幕:我小时候向往西安以外的地方,便与同伴们跑到火车站去看往来经过的火车。火车从远方而来,又要去往远方,而远方,就停靠在站台上,可以供人观看。1983年我去兰州工作,火车启动的那一刻,隔着车窗玻璃,我看见站台灰黄的灯光下,母亲向我挥手,眼中掉下了泪水。我感到是火车正在把故乡从我脚下慢慢抽走。
对火车站的更新改造,只能做到形式上的花样翻新:它的内部结构、空间间隔、天桥的设置、通道和连接上下的阶梯以及候车区域的位置。无论怎样改变,都无法增添新的结构组成,都无法替代原有构成单元各自的功能,只能在形式上做做文章,涉及不到根本的改变。今天围绕着航空港,可以形成一座新兴的城市,带动一系列产业兴起。火车站虽与航空港具有相似之处,属于开放的流动空间,但它的开放性源于它内部构成的封闭与稳定,从不超越自身功能的理性和位置的适用性;它的开放只朝向自身功能的自足,意味着不附加自身之外的其他东西。
在时光的流水中,火车站含混的能指与所指日益显得空泛,也逾加变得平常。昔日在它周围形成的商业繁荣景象,渐渐被城市生活的日常所取代。这里现在似乎不再是城市标志性的场所,像是匆匆经过的走廊通道;只是一个去处或来处,人们也不在此过多停留。它已从众多事件发生的背景当中被去掉。它在自己曾经拥有的功能里收缩,更进一步回到自身,深入到由自身内部构成的有限的开放性当中。
上个世纪初期,人们还习惯沿着城市的铁路线搭造建筑,沿着火车站定居,或在火车站周围安家,寻找生路。火车站面对的街道、毗邻的区域,形成了城市外来人口的生存“部落”,有着各自的分工和营生。小商小贩的叫卖声,曾经在火车站上空彻夜回响,成为城市最响亮的音乐。现在,它们已被城市发展的理性彻底驱散,原先还是城市中心构成之一的这片空间,受到更广泛、更急迫的需求支配,人们也纷纷搬到其之外的地方居住。但火车站依然是它自己,没有被别的东西取代。
火车站位于城市内外的重合处,是完成来去交换转化的点位,也是并列的点位、交错重叠的点位。通过在自身之上对于内外的转换,实现城市内对外的承续连接,将城市的空间延伸放大。它是方向的指引,也是位所的迷宫,在朝向自身的过程中,不断向外延伸。它安居在自身的流动之中,遵从自己内部结构的排列组合,迎接自身切口的涌入与外溢。
火车站的座椅,是流浪的秘境。此刻,我坐在上面,既不是来者,也不是归人。我坐在分类的空白之外,正尝试着一种对于定位和对人身份确认的逃脱。
火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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