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张炜老师是中国当代文学这几十年,一个小小的缩影。因为他全程的参与了新世纪文学以来的几乎每一个文学的节点。
小说的情与思
——从新作《艾约堡秘史》谈起
“阅读北滘”读书分享会系列活动
时间:2018年7月8日(周日)10:00
地点:北滘文化中心音乐厅
主讲:张炜(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茅盾文学奖得主)
主持:谢有顺(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谢有顺:著名作家张炜老师是中国当代文学这几十年,一个小小的缩影。因为他全程的参与了新世纪文学以来的几乎每一个文学的节点。茅盾文学奖得主,其著作《你在高原》影响特别大。很多朋友还会想起他以前的《九月寓言》、《柏慧》等作品。尤其是《九月寓言》,我觉得在当代文学都是极为重要的标志性的作品。像张炜老师这样持续的写作几十年,你能了解一个作家的丰富复杂的精神世界,不仅写得多,而且风格强烈。在张炜的写作谱系里面,无论他笔下的大地也好,那些具有某一种饱满的人格理想的人物也好,我觉得都代表着一个作家的理想的标高。
今天他带来新作《艾约堡秘史》,熟悉他写作的你,能感觉到一些变化。例如财富暴增之后,人心的各种变化,甚至如何养生的这样一些很有意思的话题,表明张炜老师有一种直面了解,洞察当代现实的渴望。同时你又发现他这部新作里面依然有一种他一贯的东西。精神如果荒芜了,我们应该往何处去?应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就是大问题,他如何贯穿在他的写作里面,很有难度。
我们常讲鲁迅的重要性,其实鲁迅的作品从小说的角度,他塑造的人物也很有限的,那为什么他那么重要?其实就在于他用有限的人物,深刻地概括了辛亥革命前后的时候的中国。这种概括性我觉得是鲁迅的意义和价值。
最重要的是成为一个时代的概括者,甚至是一个表达者。我是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张炜老师他具有这种潜在的写作的雄心,同时他用他这么多丰富的作品、不同的侧面探究了这些问题。他带着一种思考来讲故事,带着一种感受来讲故事。所以我想今天有机会把他请来一方面谈一谈他的新书《艾约堡秘史》,另外一方面也谈他对文学对小说对写作的这些看法。
张炜:我长期生活写作的地方,是古代春秋战国的时候第一大国齐国。从黄河以东的整个一块最强盛的时候到了江苏的一部分。我在那个地方居住的时间很长,就稍微的保证我个人写作的地域性特点。讲到中国文化,在座的可能都知道齐文化,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文化。
胶东齐文化,对我的养育,有时候是不自觉的,影响个人的思维的方向,审美的特质。我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有一点浪漫、冒险、传奇的东西。所以大家看了《聊斋志异》,你就会觉得今天很多胶东半岛的作家,都带有这样的色彩。这种色彩不是简单的意志,是不自觉的。
怎样持续创造力,怎么样在过去已有的文学创造的基础上有所前进,对我来说非常困难。因为一个文学作者,一个最大的危机就是建立惯性写作。因为一个人20年左右有了400万字的文字积累,惯性写作是一个最大的危机。要有一种革命性的内部爆发的力量。这个力量不完全从他强烈的社会义愤、道德感,甚至不能够凭借他对文学无比的深爱,他是一个综合的力量,既有责任道德政治各方面的一个综合的,还有他对于技术层面,对意境和诗意的顽强执著的坚守和探索这些综合的东西,形成了他内在目的的一种强大创作动力。不是简单的一个文学结构的更新,不是一个新的题材的改变,也不是一个新的任务的树立,他是一个极其综合的靠语言的局部,极其细小的部位,一寸一寸地走到了他个人的心的创作跟前。
雅文学始终把诗意、思想、人性最深入最高的那些最不容易表达的那一部分,紧紧抓在手里,做出极其个人化的表达。雅文学在一个内在的情感的人性逻辑里,给你一点一点地勾勒出来,每一笔勾勒都是足够有意思的。内在的那种人性的预示、象征,是极其复杂的一个呈现。要记住这一个层面,也才会读出所谓的雅文学的意思。
你如果是习惯了这一种阅读,一般的通俗的言情小说、武侠小说就无法满足你。所以我在这个地方简单地讲了讲入文学阅读有不同的路径。
谢有顺:今天说到齐国文化和儒家文化的差异。其实这不仅是了解中国文化的风土,也在了解我们中国文化的多样性。很多人都不明白,中国文化绵延几千年而不断绝,其实就在于中国以儒家为核心的同时,还让诸子百家、让所谓的三教九流有存在的空间,这是中国文化丰富绵延的一个重要的理由。
所以你看从文学上来讲,《诗经》这样的作品所代表的肯定是儒家的思想。因为孔子删定《诗经》本身,就照着儒家这种思想来选择诗的。但中国文学还有另外一个源头,比如说《楚辞》,《楚辞》的这样一个源头,跟他们齐国文化具有相似性,浪漫的、神奇的、充满着情感的力度的,很多看起来神秘的东西,那么这就使得我们作家文学的这种想象力完全地被解放出来。
所以为什么真正的作家,他从来不会只写现实,我们看得见这个现实,而是会去想象一个现实以上的世界,会想象一个可能的,甚至是具有无穷的这种想象的这样一个世界。我觉得一个作家如果他的世界只有现实,即我们看得见的这个现实,而没有比他更高的想象层面地现实,就显示作家肯定也不会是好的作者。所以张炜刚才提到这种写作的想象,其实都在于要创造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和大家的经验不一定完全重叠的世界,甚至是不能跟作家自己重叠。比如他提到了一个词叫惯性写作,所谓的惯性写作就是说你不能和自己重复。因为如果只是个惯性写作的话,每个人有一个写作的累积之后都会重复地写下去。
这就好比跟演员他演一个角色,你如果同样的一部电影电视剧,让他演一个同样的角色,他是不需要做太多努力的。所以为什么有些演员他有追求的,他要接新角色,甚至要接一些完全不同于他以往的那些角色。张炜老师其实刚才提到他二十几部的长篇,我想他有各种的写法,各种的题材,你说要写出不同的这样的东西,当然是一种创造。那么他就特别的讲到我们对于这种创造性的写作的越度,他笔下的雅文学和严肃文学,他说到了情节的力度,说到了作家在这些很小一段里面隐藏的一些东西,我觉得这是他在教我们如何通过一种有难度的阅读来进一步地提升我们的趣味和审美的能力。他说读作家的故事,还要学会读语言。他说,不但要贴着人物评价,要贴着语言评价。我觉得这个话很厉害。贴着语言读、贴着语言来评,你说中国有几个读者是贴着语言评价的,有几个评论家贴着语言来评的,因为你贴上去之后,就意味着你会对一个作家之所以用这个词,不是用那个字有所了解,他们是有讲究的。
如果你只是读情节故事让你翻旧了,但是你读那些经典的作品,如果没有这种体会到,或者没有解析出他文字背后浓缩过的东西,你都不能进入这个世界。就像交响乐的世界,你根本不知道这个乐曲背后那种微妙的变化。微妙的变化其实是非常重要,你会觉得他不断地在回旋,好像曲子很单一,这是古典音乐的特点,但他每一次的回旋都跟前面一次有细小的差异。这个细小的差异就是作者就是艺术家的用心所在。唐诗比起我们今天的说话,比起我们今天的写作浓缩太多了,五言二十个字,七言二十八个字。你有没有能力在20个字里面把作者的几次微妙的心理转折,把他所要写的那些看起来不着痕迹,但是很微妙的东西给读出来,这就是你的本事。你看床前明月光有什么好,那么这很简单的事,好像很朴实,在当时大家都是大白话。但是你想一下,其实这个大白话的背后,你有没有尽到写诗的人的那样一种心情?情境里面你看躺在床上,有可能就是一个很简陋的椅子。床前明月光就是躺着的时候,你看前面有光,它是皎洁的是柔和的。疑似地上霜,以为是地上霜,那么意味着月光和霜之间有相似的地方,这是作者的第一次心理装置,于是以为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他不是继续地看地上霜,他就把头抬起,看着月亮,他前面这个疑问消失了,究竟是月光还是霜?他是低头就思故乡。就想到家乡,想到亲人想到远方的人,20个字是有微妙的心理转折的,他看到月光,他想到的是故乡,是思乡。那么其实你就知道在这样的夜晚,这个人是什么心情?月光,他唤醒的是他内心的哪一些隐秘的感受。那么短短的20个字背后是有写诗的这个人存在,你能感觉到这个人的心情,他心情的变化,以及他心里面想到的那些东西可能就触动了你。这就是所谓的的本事,他隐藏的这些很秘密的东西。
那么这些秘密的东西应该经过1000年的解读,我们都了解了,但是如果你第一次读的时候,你是不是能够感受到一个诗人的隐秘的心灵,这就需要你有这种把复杂的秘密的东西解读出来的能力。很多的唐诗,很多的文学作品,其实都包含着这种需要我们来解析。因为文学研究文学批评有可能是知识,比如他会告诉你李白是什么年代的人,他为什么会写这首诗?他这个是原来用什么样的句子把他改动了两个字,他可能告诉你这一点,但是你这些你完全可以不去了解。真正的文学阅读,文学的感受是我直接去用我的生命、用我的情感来理解,来共鸣于作家的写作。假如你完全不了解这些东西,你读他的作品,你同样能够从他的作品能获得某一些启示的、共鸣的东西。我觉得在今天这样一个可以说是比较浮躁的时代,我们究竟给自己留了多少阅读的时间?在这些阅读的时间里面,我们又有多少沉下来的,细细地咀嚼的,能够领悟张炜老师所说的那些密度里面的转折,那些微妙的东西。其实如果你真的进到了世界里面,作家在小说里叫隐藏的那些密码,那种快乐我觉得比吃美食快乐的更难以比拟的,因为他是发自内在的那种快乐,是一种精神被提升了,觉悟到被照亮之后的快乐。
我们经常说这个真的是人生苍白,你以为他是没有房子才苍白,所谓的苍白不就是因为他的精神从来没有被照亮过吗?甚至他从来都没有意识到是有精神的。我的内心是很丰富的,他都没有意识到有这个问题。他的人生过得非常单一的。我们反复的要强调文学,要阅读文学,要通过阅读,遇见那些书里面的伟大的灵魂,不就是为了他们的精神更丰富一点,让我们比别人家想得更多一点。所以我觉得张老师讲的这些其实是非常的具体,而且对我们来讲可能是一个重要的提醒,我们终于可能要慢下脚步来学会如何阅读和分享。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