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建群
白房子争议地区面积55.5平方公里。演西盖争议地区面积约35平方公里。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中俄、中哈勘界谈判中,它们全部划入中方版图,成为不受争议的中国领土。
而这两块争议地区出现在中国地图上的时候,不再延用原来的名字,专家为它取了一个新的名称,叫克孜乌雍克争议地区。
“克孜乌雍克”是争议地区一个中方边防站的名字。意思是“红柳”。
这里号称西北边防第一哨。争议地区顺阿拉克别克河往下,一共排列着中国边防军三个边防站。一个是背倚着阿尔泰山的阿赫吐拜克边防站,阿赫吐拜克是“白色的沙山”的意思。一个是位于争议地区中段的克孜乌雍克边防站。一个是阿拉克别克河与额尔齐斯河交汇处的北湾边防站,牧民们则称它为白房子卡伦。
阿赫吐拜克建站最早,它属于当年伊犁条约中1883条约线栽桩时设的卡伦。北湾边防站也建站很早,当年额尔齐斯河通航,这里成为一个口岸,俄罗斯的日用品、阿尔泰山可可托海的矿石,都从这里过境。口岸下游200公里处,是一个码头,叫布尔津。
克孜乌雍克卡伦建站最晚,是1962年吧。当年发生过一个伊塔事件。其时这块地面,大批边民赶着牛羊越过阿拉克别克河外逃,无法阻止。
兵团农十师从北屯调集大批青壮武装人员,说是去执行任务,每人发一杆枪、一个子弹袋、一个干粮袋、四颗手榴弹,就坐上大卡车出发。
来到克孜乌雍克争议地区以后,这些勇敢的兵团武装,跳下车,赶到界河边,手拉手,挡住这些外逃的边民。“你们要逃,就从我们身上踏过去吧!”兵团人说。
事态平息后,这些兵团人就再也没有回去,而是就地挖了些地窝子,沿边界线盖起一长溜城堡式的兵团村庄。团场叫185团。兵团村庄,则从大沙山一直排列到额尔齐斯河河边。
25年前一位国务院副总理来到这里。他热泪盈眶地握着这些老兵团人的手说,你们是共和国伟大的公民!
事后,边防军迅速地在兵团185团团部旁边,靠近界河方向,一片红柳丛中,建起兵站,营级单位。
阿拉克别克河是头巾河的意思。一个洋缸子在河边洗衣服,头巾掉进了河里,被湍急的水流冲走了。于是这河便有了名字。
左宗棠的1883条约线,以阿拉克别克河为界河。可以通航的河流,以河流主航道为国界线,不可以通航的河流,以河流中心线为国界线。这条河流即是以河流中心线为国界线。
曾经担任过新疆自治区党委书记的王乐泉同志,他的父亲就葬埋在阿拉克别克河与喀拉苏干沟分岔处那一片芨芨草滩上。
原来,王乐泉的哥哥,是185团的农工。当年185团的组建,很大一部分人员是来自山东的复转军人。所以这块地区的人们说话,以山东话为主。后来王乐泉的哥哥又从老家山东昌邑接来老父亲。
老父亲过世以后,就地埋在这里。用兵团人的话,死了也要埋在这里,为祖国守边。
2002年我重返白房子,时任农十师副师长的老聂(曾任185团团长,已于前年去世)说,这几年雪大,春来春潮泛滥,阿拉克别克河涨水,水从与喀拉苏干沟的交汇处漫上岸来,王乐泉父亲的坟墓,就会浸泡在水中,有时这一浸就是半年。
聂副师长说,如果你到乌市,见到王乐泉书记,将我的意思,同时也是农十师以及185团的意见转达给他。这就是将老人的墓茔搬迁,或者,向后搬迁10公里,迁到比利斯河那一堆哈萨克墓茔地方去;或者,干脆搬埋,迁回山东昌邑老家。
王乐泉书记在报纸上看到我回新疆了,让秘书四处打电话找我。这样,找到我之后,他偕夫人在金瑞大酒店请我吃饭。
席间,我谈了谈边界上的情况,谈了谈185团进驻白房子争议地区的情况,谈了他的哥哥,以及他的父亲在185团一营的情况。当然主要是转达了真诚的聂玉成副师长关于墓茔搬迁的意见。
我离开新疆不久,得到农十师的消息回馈,王老先生的墓茔已经迁回山东老家。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中俄、中哈勘界中,克孜乌雍克争议地区成为不受争议的、永久的中国领土。勘界中,本着谁实际控制原则上归谁的精神,这块土地划给中方。据说,漫长的中俄、中哈边界,争议地区有一百多处,但是划给中国的只有寥寥几块。
我在《中亚往事》一书中说,由于马镰刀和他的士兵们的英勇守护,由于后来一百多年来一代一代中国边防军的坚守,以及兵团的那些拖儿带女的满面沧桑的老兵的坚守,这块土地才没有丢失。
我在书中说,我点燃三支香烟,将它们整齐地插在地上。我以此祭奠马镰刀,祭奠中国白房子边防站二十个死于非命的士兵。我还祭奠这55.5平方公里的白房子争议地区,祭奠我的苍凉的青春。
三根香烟还在袅袅升腾。我长久地跪在那里,老泪纵横。北湾的蚊子一批接一批地来我身上吸血,而我浑然不觉。
一座孤零零的白房子,立在遥远的天边。白房子一日三次,用炊烟扬起手臂,向祖国报告着平安。早安祖国!午安祖国!晚安祖国!
我们那一批在五十多年前抵达白房子的老兵,后来都陆陆续续地退役了,回到了内地故乡。我们都已经老了,大约有三分之一已经过世。我曾经在一个告别仪式上说,属于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在城市的一些角落,我们隐在人群中。我不说我们是谁,你们永远不知道我们是谁。是的,我们是鏖战归来的士兵,是背上永远背着一个叫“白房子”的十字架诅咒的人。
得到我们驻守的那块争议地区,已经成为永久地不受争议的中国领土这个消息时,我们这群老兵,在侯老大烤肉摊前聚会。
老侯原来是边防站的炊事员,回来后先在一家国企上班,国企破产后,他就在工厂门口设了个烤肉摊,并请我写了个“新疆退伍老兵侯老大烤肉”木牌,挂在路边的一棵柳树上。
老樊原来是连队的卫生员,回来后当了医生。他早已退休,现在被医院返聘回来。
老段当年是在另一个边防站当文书。他服役的那个边防站就是上面说的阿赫吐拜克。
聚会中,烟火缭绕,我们吃着烤肉,喝着啤酒,半醉中说着那遥远的白房子的故事。聚会中,年长一点的老段,端起啤酒说,为那块争议地区永远地归属中国干杯。我们还活着,这就是一切!假如当年那场中苏战争爆发,我们大约现在都在一个烈士陵园里!
在砰砰叭叭的碰杯声中,这些步履蹒跚、满目疮痍的白房子老兵,一个个老泪纵横。
在碰杯声中,我说,我要写本书的,这本书叫《中亚往事》。我们要把我们的白房子故事,讲给世界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