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巨怀
文字是有良心的(代后记)
自1990年写就自己的第一部长篇《没有波长的阳光》,2005年推出第二部长篇《老牲》,2012年1月《书房沟》面世,也有三十年的历程了。我不算一名多产作家,其间也间杂出了两本随笔集《清水河》《今晨心语》,一本策划文集《信言集》。满打满算也就六本书,充其量二百万字的光景,就这还得包括词不达意的百十篇的序评。
这六本书,正若自己这三十年辛辛苦苦生养的六个孩子。有的孩子命好,有的孩子命苦,有的孩子命贱;有的孩子有名,有的孩子无名。命好的孩子被斯文的读者领养,依然活在他们的书柜里,虽然可能只被翻阅了一两次;命苦的孩子,很可能被多才的读者弃如敝履,变成造纸厂的纸浆;命贱的孩子可能被藏书汗牛充栋的主家遗忘,不小心翻寻其他书时方才发现它的存在,还好它依然顽强不屈地活着。从一个作家的心绪而言,表面上他会因给自己带来荣光的命好的孩子而沾沾自喜,同时他也会为没入纸浆的孩子而惋惜,但他更多的还是关心那些寂寂无名藏在书柜深处的孩子的命运。
我一直有着淘旧书摊的嗜好。有一次就有幸发现自己曾经主编的几本杂志,便原价买了下来,实在是没有过多的想法,就是担心老板生意不好,把它送进造纸厂的大门,仿佛能听到我那些孩子们无声的哭泣。文字是有良心的,你用心待它,它用心待你。书的命运何尝不和人的命运一样,人的命运其实与生命万物是同一结果的,正若人间道路上行驶的各色车辆,有的车出身豪门价格不菲,它却不幸驶入荆棘丛生的坎坷之道,不是车不好,不是驾驶员车技不行,而是面对无以复加的险峻之路,一番征程后遍体鳞伤、面目全非,只能怨天尤人空悲切;有的车虽是出身寻常人家的国产车,但运气出奇地好,一出厂门,一不留神,便驶入一条平坦如砥、四季花开的康庄大道;自然还有一些车,栉风沐雨、柳暗花明中走来,这大抵应该是大多数车大多数人的命运,实乃龙生九子,命不相同,自然常态也。
这世间最苦难的手艺指定是作家这个行当了。作家没有几个活得滋润的,小玩怡情去写,自然兴趣无限、满心欢喜,怕就怕你把它视作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生命体验,那你的日子是实难温暖如春的。分明有种感觉,活着活着话少了,写着写着脸没了。老话讲,人是两头做孩子,小时候无知者无畏,老迈无识时朽木一根,最忌老大不小步入昏聩年月时。我们有多少人在这个年龄段,自以为不可一世,著作等身,满腹经纶,总爱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实则空皮囊一具、纸老虎一个。眼看着他起朱楼,眼看着他宴宾客,眼看着楼塌了。
人实际上是一种脆弱的动物,在生命万物中最经不起灾难的考验。小时我们总爱说人定胜天,面对一次次惨绝人寰的灭顶之灾时,毋庸置疑,我们活得是何等卑微和不堪一击。有幸生活在一个没有战争、尚能笑逐颜开的和平年月,安安静静过一生,我们又是何等幸福和不易。可我们又有几人,能安然若素、心志满怀地面对每一天的庸常生活呢?创作第一本拙作《没有波长的阳光》时,是大学毕业待分配那几个月,在老家自己那十四五平方米的小平房里完成的。不想给老娘添烦,尽量缩减创作期,几乎通宵达旦三个月。渴了,喝杯白开水;饿了,泡一包华丰牌方便面。依旧记得有位同学看望我时的话语,“你既像富翁又像乞丐,既像学者又像流浪汉”。家徒四壁,床板还是自己原来老宅的门板,迎门便是无钱垫地基的深坑,就是那种惨不忍睹的环境,我却写得兴高采烈,天天阳光。写第二部长篇《老牲》时,儿子已经七八岁,在宝鸡新租的一间五六十平方米的筒子楼房间里,依然只有一张书桌,还得留给宝贝儿子,自己就端一方小凳,以床为几,悠悠散散小半年就完稿了。写《书房沟》时自己已迁入新居,窗明几净,书房宽敞,却整整折腾了三年,还不算准备素材的那四五年,不冲杯好茶嘴不答应,不饮杯好咖啡心不答应,不夹支好烟手不答应,烟茶没把身体捣鼓出什么毛病,咖啡却把自己喝成了心脏病。现在喝得自然少许多,但每次动笔攒文时,还得冲杯咖啡泡壶茶,方才意犹未尽地坐在书桌前。
老话讲,五六七八盏。说的是人到五十,一年不如一年;人至六十,一月不如一月;人到七十,一天不如一天;人届八十,便成风中一盏油灯了。呜呼哀哉,至理之言矣。人到知天命时方才发现,这一辈子净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自己和自己置气了,一辈子,真没干成几件事。踉踉跄跄多半生,却自以为然自鸣得意了几十年。每次回到家乡书房沟,总爱在被急功近利的土砖厂毁掉的老宅前发呆,一回忆起自己呼朋唤友亲手砍伐掉的小瓮般粗的柏树就内疚不已。全村迁移,它是老宅乃至老城最醒目的标志,也是老父亲留给我的我心目中最暖心的家当之一。“我小时候就这么粗,百八十年了,就没见它长过,那是咱们草坡老城的拴船桩” —— 每次发呆,总会想起老父亲的这句话。拴船桩毁了,船自然消失了,人自然也就隐没了。每次驻足,总会想起自己打起行囊,离开书房沟时写的那首小诗:
娘在我心里
娘站在土堡子的柏树旁
望着我穿过那小羊肠
那一声声不绝于耳的呼喊呦
随着娘的烂衣裳一块儿在我心中飞扬
不敢回头看呦
不敢把手扬
猛地转过身时
泪已千万行
老娘就是站在这棵饱经磨难上千年的柏树旁依依不舍送我上学去的,是它陪伴了我的先辈一茬茬一代代。一棵从百米崖畔上挺拔而出的不屈之身,却被我生生剥夺了生命。六七个十八九岁强健如牛犊的小伙伴,腰缠一盘大绳,山猴子般蹿上树尖,两根绳子一系,在一炷香的吆喝声中,它就轰然倒下了。“那可是四五口棺材的好挡板”,过路者啧啧称赞,自己也情不自禁窃喜起来。
地理意义上的书房沟,在我们整村搬迁三四十年后,已经没落成了大西北万千寻常山沟中普普通通的一个,虽然在它的怀抱中曾经发生了许多壮怀激烈令人扼腕不已的恢宏故事,但随着我们这一代人的逐渐凋零,真不敢奢望它明天的模样。还好,我笔下的《书房沟》,用文字这种最廉价不堪的方式存活了下来,让它依然活在我的心里。也借此缘,衷心感谢一直关心我和《书房沟》的各位至亲好友。
戊戌年冬月于陈仓半心斋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