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源流·时代——以王羲之为中心的历代法书与当前书法创作”,对当下书坛学习、创作起到了重要的引领和启示作用,是历年来中国书协主办的重大展事之一。展览分两部分:“文墨同辉——历代经典法书中的翰墨文章”临摹作品,和“我书我心——当代书家的文本表现”创作作品,要求书写自撰内容作品一件。
展览中,我的临摹作品为米芾《张季明帖》,“我书我心”创作作品内容是几首自作近体诗,体式章法综合长期临习二王、米、苏等行草书笔意以及现代二王传承典型书家白蕉如月之曙如气之秋的韵味,结合自己的书写习惯在和纸信笺上连续写出,共分五叶。有手札的意味,同时兼具厅堂展示的篇幅。但因为是要用来投稿的作品,书写时未免刻意,多少有些局促,并不十分满意。窃以为,书法的创作,应是在深度学习古代经典基础之上表达自己性情情怀和审美理想的自然书写。“书无意于佳乃佳”真实不虚。
“我书我心”,是本次展览的一个重要标识,也是中国书协近几年来一直倡导和鼓励的标志。在古代,书写自己撰写的内容,是一个基本的书写和表达形态。西汉文学家扬雄说:“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道出了书写内容与心灵状况、笔迹与心理的关系,即一个人书写的内容是其心灵的表白书,字迹是其心理状态的心电图。但随着历史、文化的发展,当代书法在技法章法上,已经达到了一个历史阶段的高度,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不容小觑的一个重要收获。但近现代书法生态的变化以及作者对书法作品内涵的理解和认知的不同,造成当下大多数书者的笔迹与心迹相对割裂,对于书法的本真和书法所应承载的传统文化意义,普遍孱弱,甚至阙如,也已经是一个不能不面对的事实。“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刘熙载)。字如其人,是说每个人是不同的,除却对书法各自不同的理解,其审美也会随见识、认知、学养、经历等的不同,在不同时期其书法面目会表现出作者不同的生命状态,包括其气质、境界、审美理想,甚至精神、体质状态等。比如苏轼,早年学“二王”,中年以后学颜真卿、杨凝式,晚年学李北海,又广泛涉猎晋唐其他书家,形成深厚朴茂的风格。黄山谷将苏轼书法分为早、中、晚三个时期:早年姿媚、中年圆劲、晚年沉着。苏轼一生饱满丰富,每个阶段人生状态、书法师法、审美理想的不同,形成自己各阶段书法风貌的不同,“挟以文章妙天下,忠义贯日月之气,本朝善书,自当推为第一”(黄山谷评)。
所以技法传承、学养、性情、人生境界等共同形成一个人的书法品格。作为书家,技法、功力自需首先精当,书写内容也并不一定要求文本自创,古人也抄录别人诗文作品,即使抄录先贤,对内容的选择也体现出书者的文心、诗心,以及审美高度。因此与书法联系紧密的文学素养尤其古代文学、诗词歌赋包括古代哲学等的学习尤显重要,因其很大程度上决定书家的审美取向。
基于对前期学习的小结,六七年前我出版了第一本自作诗书画拙作《雪漱集》。是在诗词和书法的语言表现方式上的学习探索,而囿于天赋和勤奋的不足,并无有拓展和建立,尽是日常琐碎的记录。去年底,出版了第二本诗词书画作品集,取名《雪履集》。之所以用“雪漱”“雪履”,是觉得自己的艺术水平进步缓慢,偶尔的灵感与收获,像零星小雪时发梢凝成的冰晶,离渴慕的大雪纷扬还很远。“以冰雪的精神,去为人、写字、写诗。”蒙朱良志老师错爱,说出了我思而不能言的话。本书内容辑选百余首拙作书写而成,有的是日记手稿,有的是彼时书法,有的是旧作新抄,还增添了几幅绘画习作而成《雪履集》,以求变换节奏有些新意,算是对生命体验的记录和鞭策。盼望能接近朱良志老师在序言中说的:“以朴素的情怀,坚实地行走于大地上,写出人生的至性文章。”
书法与诗词,是我生命旅程中的两个伴侣。浸染在书法和诗词的世界中,是我与生活周旋并能自得其乐的幸运。对于书法和诗词创作的学习,有一些个人的管窥蠡测:
初学诗词,亦步亦趋严格按格律堆砌,基本是在“解”字上下功夫。稍稍熟练起来,就能有几许“言志”的意思,每能吟出好词好句,都会兴奋一阵子。后来渐渐扩大阅读面,又吁然嗟叹,好词好句几乎已被前贤写遍。旧体创作,首重诗性,其次才是文本上的功夫。越学越写,越写越怯,越来越认识到自己的肤浅。但生活中有了感触时,还是会立即动笔自遣。书法亦然。从年幼时在父亲书桌上不经意玩耍笔墨引发的兴致,到规范的基础训练,再到后来的自觉学习,及至熟练用笔自然书写,偶尔能“达性情”,写出当时较为满意的作品,可过不久再看,又觉“今是而昨非”。欣赏古人笔画的精湛,常有“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之感,每每慨叹和自愧,几十年来心摹手追,依然不能让自己满意。每每临帖、读帖,总有一种冲动和激情,觉得还能更加贴近自己心中随时日、认知、审美的变化而不断变化着的书法的模样,而心手总不能合一,心总比手跑得快些。所以手一直在追,其实心本来跑得并没有多快,只是手更慢些。所以目前所谓的创作状态,还是处于非创作状态。临帖、读书是日课,至于“创作”,是在临帖的当下或临帖之后,感悟、体验到古人书写时的用笔、意趣,或读书时受到某些灵感点化,兴之所至,会马上临池挥毫。
窃以为学习书法诗词,都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技法的掌握也许是三五年,也许得十年八年,天分不同、功夫不同,进境自然不同。而书法之美、诗词之雅的体会,需穷尽一生来涵养,甚至终生亦不得自由。因为,诗书的艺术指向多受审美影响,而审美受文化条件的影响,并且会随着时间、综合修养的变化而变化。
单就书法而言,古代书论和法帖几乎涵盖了所有与书法相关的技法、内涵和外延,涉及字内字外一切要素。汲古出新,必须去感悟古人用笔之奥妙并化为己有,结合自己的心性、审美、情怀、襟抱等,走出自己的路。就像颜真卿、苏轼等人的书法作品一样,都源于王羲之,但他们分别是颜真卿、苏轼。而生活,是这一切的载体。
古人云“至法无法”。书法与诗词同样迷人的,还有它们审美的不可解析不可言传,以及它们审美活动、审美愉悦的不可替代。书法与诗词的创作、表达,都以“悟”为入,而“悟”的前提是大量的熟练书写和熟读细品。姚鼐《与石甫侄孙书》中说:“凡诗文事与禅家相似,须由悟入,非语言所能传。然既悟后,则反观昔人所论文章之事,极是明了也。欲悟亦无他法,熟读精思而已。”此之谓诗、书之通理。
蒙父亲教识书法,算是幼承庭训。及长,又得恩师面命、道友帮助,皆属恩缘。奈何才情所限,诗书画并未得前贤一二,但悦己悦人也是快乐。年过半百,对人生更多感悟。大道自然,敬畏生命,或可心无挂碍,一任清风送白云。天地无涯,人生渺渺,有书法与诗词相伴,足矣。
2023年2月稿 同年5月定稿于忘言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