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新智
人到中年,思乡之情愈发浓烈。常常端起饭碗想起儿时的缺衣少食;看到某个景色就会联想到故乡的山水;谈起家乡的某件事情或某个人更是少不了普通话夹杂着方言眉飞色舞;梦里在家乡的田野奔跑,用老家话的吼喊把自己惊醒都已司空见惯。每当这个时候,就想回老家去看看,好像能够纾解乡愁的方式就是脚踏着家乡的土地。
假日一大早,驾车一路向西,十点刚过就到了老同学杰的家。
很幸运,杰家的大门敞开着。以前几次回来都是大门紧锁着。我喊着杰的名字,走进大门。杰的母亲迎了出来。阿姨明显瘦了,身子佝偻着,仰着雪白的头望着我,“你回来了?”她的表情和语气既兴奋又有些不确定,好像要核实一下眼前的我是否真实。我搀扶着她,“杰呢?”“在哩。”她朝正屋抬了一下下颚,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先我一步揭开了门帘。
我一只脚迈进了门槛,另一只脚却沉重地抬不起来。
杰就坐在位于我脚前两米开外的轮椅上。他努力向我笑着,亮亮的秃顶、两鬓短短的白发以及身上的秋衣秋裤让他看起来像上了年纪的老人。他吃力地抬起右手和我打招呼,语言有些含糊不清。我急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就手拉过沙发旁的小凳子坐在轮椅跟前,把他的手攥进我的手心。
他依然努力朝我笑,嘴一咧,头就偏向了一边,一滴泪顺着腮帮子紧绷的肌肉滚落到我的手背上。
我问他进行过哪些治疗,问他目前如何康复,问他的生活照料,他只是简单地点头或摇头,很少说一句完整的话,大多是他的母亲代他回答。
这还是那个和我打过架,又睡在一个土炕上玩闹的伙伴吗?这还是那个从不服输,和我大半夜沿着宝平路跑步,誓言要拿冠军的追风少年吗?你曾经开着拖拉机在金陵川飞驰的风采呢?你曾经下江南、走东北,将苹果卖给山东烟台的勇气和智慧呢?你曾经上新疆,下苦力挣钱的干劲呢?
我想讲他的笑话,让他快乐,却怎么也张不开口。两年前,他还在村子里行走自如,笑声朗朗。
我揉他的胳膊、按他的腿,“有知觉,就是没力气。”他终于回答我了。“你跟我走吧!去进行康复治疗。”我认真地看着他,他却坚决地用摇头拒绝了我。
杰的妻子在城里照看孙子,杰的儿子还得打工养活一家人,生活不能自理的杰只有母亲陪伴着。可八十多岁的母亲怎么能伺候这个一米七几、六十多公斤的病人呀!乡村无法提供他康复所需的医疗条件,他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离开杰的家,走进大舅家。迎接我的是躺在床上的大舅。一个多月前,我回老家看过大舅。
那天,大舅正在和村里的人玩“掀花花”—— 打古牌。坐在大舅对面的人看到我,要起身和我打招呼,我用手势制止了他们,示意继续。我悄悄站在大舅的后面。大舅右手抽出三张牌,用力甩在石桌上,满满的自信与豪气。
这才过了几十天的光景,怎么会这样了?
我只能安慰大舅,让他配合治疗。给大舅讲我最近在石家庄和太原的见闻,逗他开心。
村子里的街巷静悄悄的。几个老人在靠大门的树荫下摇着扇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待我走近,他们认出了我,挥着扇子和我打招呼。和他们拉着家常,抬眼却看到在下村口,远远竖起了一个彩色的招魂幡。不知又是谁家的老人殁了。我失去了继续探望村人的兴致,转身走向河滩。
金陵河,瘦弱得像个失去营养的病人,裸露着满是沙土杂草的河床,麻绳一般的河水如同流淌在枯瘦身体里的血液。河西岸,收割后的麦田失去了金黄的色调,在绿色的玉米和成片的红薯秧苗映衬下,显得黑黄而无神。河东岸,昔日的良田成了堆放制作混凝土原料的场地,一堆堆砂石在炎炎夏日烘烤下泛着殷红的虚光。
离开的时候,太阳将半个脸藏进了雷神山后面。一抹橘红的光芒笼罩着金陵河两边的川原。绿树、田野、村庄,在夕阳的余晖下变成了一幅美丽的剪影,印刻进我的脑海。
什么是故乡?就是当你年幼的时候,极力想挣脱她的怀抱,扑向外面的世界,却被她粗粝的食物打磨出独特的味蕾,被她淳朴的乡音晕染出独一无二的性格,在放飞几十年之后,被老屋牵绊着,被村口的老槐树召唤着,被门坡的杏树指引着,急切地扑向她,又伤心地离开她,在远离她的地方用无数个梦来思念她。
回老家,真是一件伤感的事情,也是每一个游子一生都走不出、走不完的心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