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帖家堡的大少爷帖礼志回来了。
　　帖礼志是在书房沟如火如荼的革命热潮中一个人提着一只皮箱，披着件皱巴巴的黄呢子大衣，在书房沟的百姓们吃罢晚饭、扶轮铁中的学生正上晚自习的当口儿，蹒跚着敲开帖家染坊大门的。开门的老奶妈一瞧见风尘仆仆、满脸疲惫的帖礼志，惊得倒退了三两步，扭身就颠着小脚往里屋跑。
　　“老爷，老爷，礼儿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冷寂荒僻偏处一隅的帖家染坊一下子被老奶妈这声既惊恐又兴奋的呐喊唤醒了。帖家主仆大大小小一下子拥出来了二十几人，在大门的照壁处，围定了帖礼志。帖家孝是第一个蹿出堂屋，却是最后一个挤到儿子跟前的。帖王氏跨出门槛，一瞅见帖礼志，迟疑了两三秒，就扑了上去，抱住了儿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天喊地起来，搞得离开书房沟十年已过三十的帖礼志在洒满月辉的照壁口也踌躇迟疑起来，仿佛不小心踏进了不该来的地儿，不自觉地放下皮箱，双手交替着搓个不停，双腿明显地颤抖着，刀削般冷峻的脸庞却没有一丁点儿的变化。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帖家孝从人群中颤颤巍巍地踅到帖礼志娘儿俩的跟前，紧紧拉住了帖礼志的双手。一直黑风罩脸、关公般冷峻的帖礼志忽然“咚”的一声跪了下来，两行清泪静静地流下来。
　　“礼志他娘，快把孩子扶起来进里屋休息，这潮气透骨的傍晚，你这样叫孩子老跪着，就不怕伤了孩子的身子骨？”
　　看着帖礼志娘儿俩久别重逢，叫周围的人剜心般难受的情景，帖家孝说着的同时，也不由得自己侧过身去，擦起眼泪来。帖礼志这个曾经被书房沟方圆几十里地都竖大拇指的英武后生是回来了，可整个帖家染坊的人从见到孩子第一眼的时刻就心知肚明，孩子背着一座山回来了，魂儿却早已不知丢到哪里了。
　　中条山一战，捡了半条命的帖礼志，这五六年基本上是告别了一线战场，离开了他曾经梦中厮杀千百回的理想高地。一个满身伤疤，又半聋半跛的军人，在旧军队还有几许前途呢？他虽然辗转几番，不得不离开家乡的部队，到他被解放军解甲归田时，位至国民党九十三师加强团团长，可实际兵权并不掌握在他手里。九十三师那可是正经八百的两广部队，九十三师师长是个国防部空降的党国精英，国民党军队中的少壮派，白崇禧眼中的赵子龙。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在美国西点军校喝过几年洋墨水的，对一身将校呢、中正剑都不屑一顾的军事专家，才瞧不起帖礼志这些未进过一天军事学堂的土包子。新师长一上任，帖礼志这些一一七师的脊梁骨就个个靠边站了。帖礼志还好，上校团长保住了，兵权却丢了，新师长把他的警卫营营长派到加强团任副团长，美其名曰协助帖礼志工作，可团里那些见风使舵的参谋转眼间都投靠了副团长，帖礼志这两年其实早就成了一位挂名拿饷不支差的主儿。
　　虽说加强团有着和他一样经历对他忠心耿耿的上百名兄弟，可在团里那些早看东南、晚看西北的势利眼士兵眼里，他早已变成了墙上挂的年画，成摆设了。帖礼志心里也懒得去操心团里的战事，这几年和共产党打成了一锅粥，他可是一位内心向共的脱党分子，他怎么能忍心枪口朝向他和心上人王芸曾经向往的伊甸园？多少年来，他一直从对王芸的情感中走不出来，多少战友兄弟给他介绍对象，他都佯装半傻不置可否地苦笑两声，耸耸肩扭身走了。时间久了，战友们也就知道了帖礼志的心思，他仍然活在十年前的情感世界里，介绍对象的人就慢慢少了。他的年龄在农村，可是孩子都和他一般高了，他却一丁点儿不着急。战事稍歇的时分，他总是牵着马，警卫都不带，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出营地，向营地最高处的蓝天白云处攀爬。每当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爬到顶峰，总是漫无目的地呐喊几声，然后面朝着家乡的方向颓然坐下，眼泪由不了自己簌簌直流。
　　（未完待续）

编辑：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