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舅年轻的时候,在我家乡古镇的“铁业社”做打铁徒弟。二舅抡大锤。“铁业社”的伙食二舅根本吃不饱,每隔上一段时间母亲就烙下一摞饼子,红布饭单裹住,由我挎到古镇的“铁业社”去给二舅加餐。
棚子下,一个风箱、三个铁锛子、五六杆铁锤、七八个钳子,一口黑不溜秋的大缸,盛满大半缸子清水,算是“铁业社”的全部家当了。
起初,我不敢直面看二舅他们打铁,怕飞来的火星咬了我。二舅拉我躲在墙旮旯里,我偷看、偷听他们打铁:那个矮墩墩、戴草帽、握小锤、瞪一双铜铃大眼的,恐怕就是师傅了,但见他眼睛里闪着炉火般的火花,骨碌碌的眼睛在炉火和铁锛子上移动,左手捏着大钳子,右手握住小铁锤,引导着三个人高马大的汉子的大锤在烧红的铁上奔走。
听他们打铁,那是在听一节节美妙的钢铁演奏的音乐啊!师傅的小锤,是旗帜、是方向、是导师,小锤弹奏出的音乐是“叮”,清脆悦耳;大锤敲打出来的音乐是“咚”,铿锵有力;“叮”走在哪里,“咚”就跟到哪里;“叮”是清脆的轻音乐,“咚”是沉闷的重音;一杆大锤和小锤的结合,就演奏出“叮——咚”“叮——咚——叮咚”的泉音出来。诧异,铁和铁的结合,能敲击出动听的水音来?块头较大的红铁块,需要派上两杆大锤敲击,师父的小锤也扬得高高“叮咚咚”“叮咚咚”,是童谣?是天籁?最震撼人心的是敲击顽固的铁块,三杆大锤齐上阵了,是万马奔腾的声音,是滚滚雷鸣的声音,是黄河咆哮的声音,震撼我的灵魂。只见三个大汉,赤膊上阵,抡起大锤,沿着小锤行走的足迹,一锤压上一锤,在烧红的铁块身上敲打。他们的胴体,在通红的铁块照耀下,闪耀着淡淡的红光。胸肌、三角肌夸张地凸起,在大锤的起落中,蠕动、跳跃,凸成高山、丘陵,晶莹的汗珠从他们的每一个毛孔迸出,特别是从脊梁上滚落的汗珠,有高山飞流的感觉。胳臂上的血管,鼓胀开来,弯弯曲曲,那是黄河、长江的轨迹吗?一声声铁锤的敲击声伴随汉子们一声声吆喝声,我听到了黄河的怒吼、长江的怒吼。敢于撞击坚硬石头的铁,此时在熔炉里、在敲击中,成为面团、泥丸,它们在锤的面前,被塑造成可用的铁器。汉子们抡起的大锤,在自己的头顶,划出一个个圆弧,画出打铁人生命的轨迹,这一个个轨迹的交叉点,就重重地落在了烧红的铁块上,在不断地敲打中,铁块发生了质变,伴随着“叮叮咚咚”的音乐,铁块从幼稚走向成熟。
二
二舅丢下大锤,去拉扯风箱,他迈开一个箭步,慢慢地跨过去,风箱中间那扇小门,慢慢打开,风,进门了。他又一个箭步,慢慢地收回来,那扇小门,慢慢关闭了,风,从后面的小门进来了——这风箱,就是一个风的世界,它的两头,进,是风,退,也是风,满腔的清风,是浇给炉火满腔的热情吗?是倾诉给炉火的思念吗?这都是风箱对铁轰轰烈烈的爱,焕发了铁的激情,铁被烧旺,烧发了,裂开白炽炽大嘴的铁块,也在傻傻地笑,笑声里飞溅半屋星辰。这时,瞳仁炸圆的师傅,挟出那块烧发的铁块吼一声:“发了,快上大锤!”在他挟出铁块的瞬间,在阳光灿烂的白天,大棚里星光灿烂,耀眼的火花,一路纷纷跌落,有的朝我这里射来。
在铁锛子上,大锤纷纷落下,溅起一片片星光四射。随着“咚咚咚”的声音,大地一阵阵晃动,我也随着一阵阵大锤的落下抖动。我仿佛被灿烂星光包围,想伸手去抓一颗属于我的星星,不料,一颗热情的星星飞溅过来,在我的脖子上着陆,吻出我一个“机灵”。“哇”,我哭开了。二舅丢下大锤,走过来,揭开我的后领,吐一口唾液在中指上,灭了那颗还有余温的星星,笑着说了声,好了。
哎呀,调皮的星星,和我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它过于热情的嘴唇,吻疼了我的童年。
三
墙旮旯里,堆放着原材料——铁,条形的、块状的、弯曲的、豁牙漏齿的,一起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铁匠师傅安排它们的前途和命运。
它被锻造成钢钎,注定一辈子和石头为伍,想方设法地钻进石头的心里,探索石头的心思,它的头顶,宁可承受大锤的打击、开花,也要顽强不屈地追求对石头的爱情。
它被制造成锄头、镐、䦆头,它就深深地爱上了土地,这些铁具都是土地上最古老的铅字打印机,把一块块土地,打印成一块块色彩斑斓的古诗,让春、夏、秋、冬轮回就读。
它被敲击成木匠用的斧子、锯子,它就恋上了木头,为木头打抱不平。还有,截取树木多余的部分。
当然,它们有时候被打制成刀具,如果它的命运是一把刀,在一生的切割中磨损了自己。同样是刀具,锰钢的命运就升华了——它被锻造成漂亮的宝剑,剑柄装饰美丽的宝石,配上雕龙画凤的盒子,成为一种炫耀,挂在显眼的墙壁上。
四
那口黑不溜秋注满一腔清水的大缸,一言不发地坐在旮旯里,等待着烧红的铁器的来访。它不是无话可说,一旦说起话来,就可以决定一个即将成型铁器的命运。
刚刚打造成型的铁器,还要过一道“鬼门关”——就是勇敢地跳进水缸里,接受水的洗礼,才能定型成坚韧不拔的性格。
瞳仁圆睁的师傅,锐利的目光,探索铁器的体温,恰到好处地将那个通体绯红成型的铁器,小心翼翼地伸进水缸里——这叫“蘸火”,蘸火成功,就是一个响当当的合格铁器,放到哪里都能受到器重,蘸火一旦失败,铁器全身炸满裂纹,成为一个废品,还要接受第二次的煅烧、锤打和蘸火。
“咕咕咚咚”“噼噼剥剥”“呲呲啦啦”,水缸说话了,吟诵的是一段圣经。铁器定型了,升华了——这就是水和火孕育的产物,随着一缕袅袅白雾,散在人间,铁器的命运不是生就是死。
编辑:庞阿倩